朔方军的医帐里，草药的气息混杂着淡淡的血腥味，却意外地让人心安。
苏晚小小的身子裹在粗布襁褓中，睡得正酣，眉心那点朱砂痣殷红如血，仿佛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
帐内的伤兵们都喜欢这个不哭不闹的孩子，见她眉心痣形似一颗赤红的心，便私下里叫她“小火种”，仿佛在这片被战火炙烤的土地上，她就是最后的希望。
林昭每日都会来看她片刻，然后便如一尊沉默的雕像，立于营地高处，俯瞰着朔方军的操练。
他的眼神锐利如鹰，将朔方军的每一个动作都刻入脑海。
这是一支英勇的军队，士兵们孔武有力，悍不畏死。
然而，他们的战法却简单到近乎粗暴——结阵，冲锋，用血肉之躯去硬撼叛军安禄山的铁骑。
每一次操练结束，林昭都能从他们疲惫的喘息和将校们凝重的脸色中，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伤亡。
这日，朔风如刀，刮得人脸颊生疼。
林昭看着沙场上模拟冲锋的士兵，心中一个模糊的念头终于变得清晰。
他转身快步走向中军帅帐，沿途的士兵见他步履生风，神情肃然，无不侧目。
帅帐之内，郭子仪正与众将对着一张巨大的沙盘愁眉不展。
叛军兵锋正盛，其麾下铁骑来去如风，朔方军数次主动出击，皆被其精锐骑兵正面击溃，损兵折折将。
帐内气氛压抑，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郭帅，诸位将军。”林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将回头，见是一个面生的青年，衣衫上还带着南逃的尘土，眼中不由露出几分轻慢。
郭子仪抬起头，认出是那个带着婴孩的溃兵，他对着战局的敏锐观察力曾给自己留下印象。
“林昭？你有何事？”
林昭径直走到沙盘前，目光如炬，扫过上面代表敌我双方的小旗。
“我观我军操练，勇则勇矣，却失之刚猛，屡屡与敌正面决战，正中叛军下怀。叛军骑兵精锐，利于平原旷野冲杀，我军以步卒为主，如此硬撼，无异于以卵击石。”
“哦？”一名络腮胡的偏将冷哼一声，“小子，你懂什么？我朔方军自建军以来，便是如此作战，靠的就是一股血勇之气！难道要我们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起来不成？”
“就是！”斥候校尉李成，也就是众人私下称的“斥候乙”，更是满脸不屑，他拍着胸脯，甲胄铮铮作响，“我们在这里跟燕军打了十年仗，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还用你一个从江南逃难来的溃兵教我们怎么打仗？纸上谈兵！”
帐内顿时响起一阵附和的嗤笑声。
在这些百战老将看来，林昭不过是个夸夸其谈的黄口小儿。
面对满帐的讥讽与敌意，林昭面色不变，仿佛未曾听闻。
他从怀中摸出几片削好的薄木片，不急不缓地摊在沙盘一角，沉声道：“睢阳之围，张巡将军以数千疲敝之师，困守孤城十月，挡住尹子奇十数万大军。诸位可知，为何？”
众人一愣，睢阳之忠烈天下皆知，但其中细节，他们这些身处北疆的军人却未必清楚。
林昭不等他们回答，修长的手指在沙盘上移动，仿佛在拨动命运的琴弦。
“非因城坚，而在人心。张巡将军夜夜更换城头旗帜，令敌不知我军虚实；于城外虚设灶台，炊烟处处，令敌疑我援军已至；更于深夜擂鼓佯攻，待敌军披甲而出，我军则鸣金收兵。如此反复，叛军被搅得日夜不宁，疲惫不堪，士气大泄。张巡将军用的，就是这法子。”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洞察人心的力量：“我称之为，麻雀战！”
“麻雀战？”郭子仪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
“正是。”林昭的手指在沙盘上叛军的营地周围画了一个大圈，“叛军势大，我军力弱，不可力敌，只可智取。叛军自恃兵强马壮，骄兵也，骄兵易怒；其重骑轻步，机动力强，后勤线亦长，此为其二；北方胡骑，不善夜战，闻鼓则惊，此为其三。这三点，皆是我军可乘之机！”
他的话语如同一道闪电，劈开了帐内沉闷的空气。
“我提议，分我军精锐为数十小队，每队不过十数人，如麻雀啄食，不求决战，只求袭扰。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今夜烧其粮草，明夜断其水源，后夜潜入营地，四处擂鼓吹哨，鼓噪呐喊，令其一夜数惊，不得安眠。一只麻雀虽小，撼不动大树，但百只、千只麻雀齐出，日夜啄食，纵是参天大树，亦有倒塌之日！”
整个帅帐死寂无声，只剩下林昭清越的声音在回荡。
众将脸上的讥讽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震惊与思索。
斥候校尉李成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昭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将叛军的弱点剖析得淋漓尽致。
郭子仪凝视着沙盘，又看看眼前这个神情坚毅的年轻人，默然良久。
他心中早已天人交战，林昭的计策太过大胆，近乎诡诈，与朔方军光明正大的战风格格不入。
但他也清楚，不变则亡。
终于，他一掌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好一个麻雀战！兵者，诡道也！传我将令，拨三百轻骑，交由林昭指挥，今夜便去试试这麻雀的喙，到底有多锋利！”
此令一出，满帐哗然。但帅令如山，无人敢再反驳。
三日后的子时，夜色如墨。
叛军驻扎在许州城外的粮道上，篝火零星，守备松懈。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被他们打得节节败退的唐军，竟敢主动出击。
林昭一身黑衣，伏在暗处，身旁是五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轻骑兵。
他将五十人分为五路，每队十人，分发了火油、铜哨、以及数十面小号的唐字旗。
“记住，”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清晰无比，“我们的目的不是杀人，是恐吓，是纵火，是让他们变成一群没头苍蝇！一队，去烧最西边的粮仓；二队，埋伏在粮仓通往主营的路上，专杀救火的传令兵；三队，沿粮道向东，每隔百步插上一面唐旗，再挂上几颗死马头；四队，潜伏在道路两侧的林中，不必露面，只需交替吹响铜哨，模仿狼嚎与我军号角；五队，绕后，给我把那座木桥烧了！”
“遵命！”五十人齐声低喝，眼中闪烁着兴奋与紧张的光芒。
随着林昭一声令下，五支小队如鬼魅般融入夜色。
片刻后，许州粮仓方向火光冲天，将半个夜空映得通红！
叛军营中顿时大乱，叫喊声、锣鼓声响成一片。
一队传令兵策马狂奔而出，尚未跑出里许，便被道旁射出的冷箭尽数撂倒。
紧接着，营地四周响起了凄厉的狼嚎和时断时续的唐军号角声，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伏兵。
巡逻的叛军惊骇地发现，不知何时，道路两旁竟插满了大唐的旗帜，旗杆上还挂着血淋淋的马头，在火光下显得狰狞无比。
“唐军主力夜袭！唐军主力杀过来了！”恐慌如瘟疫般蔓延。
主将从睡梦中惊醒，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喊杀声和号角，看着西边熊熊燃烧的粮仓，吓得魂飞魄散。
他根本来不及辨别真伪，便下令全军后撤。
大军仓皇而动，人踩马踏，乱作一团。
当他们退到河边，却发现唯一的桥梁也已化为一片火海。
天色微明时，这场混乱才堪堪平息。
叛军狼狈不堪地后撤了二十里，清点人数，才发现除了被射杀的几个传令兵和混乱中自相践踏的死伤，竟未与唐军主力发生任何交战。
捷报传回朔方军大营，全军震动！
五十人，未损一兵一卒，竟惊退敌军数千，烧其粮草无数，令其后撤二十里！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奇迹！
斥候校尉李成再也坐不住了，他亲自带人快马赶往战场查探。
现场的情景让他心惊胆战：粮仓的灰烬中，还残留着未燃尽的火油布条；道路两旁的树干上，被人用利刃刻下了一个个小小的“林”字暗记，仿佛是对他的无声嘲讽。
他终于明白，那晚的一切，都出自一人之手。
回到营中，李成径直走到林昭面前，褪下头盔，单膝跪地，声如洪钟：“林队正！末将有眼不识泰山，之前多有得罪，请队正责罚！”
“队正”二字一出，周围的士兵都惊呆了。
林昭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神色平静：“李校尉言重了。胜的是大唐，不是我林昭一人之功。”
这一扶，一句话，让李成这个七尺高的汉子眼眶泛红，心中再无半点芥蒂，唯有敬服。
郭子仪当即下令，升林昭为斥候营队正，官不大，却直接掌管了全军最精锐的斥候力量。
同时，赐他一匹通体乌黑的良驹“踏雪”。
当夜，全军设宴庆功，酒肉飘香，欢声雷动。
林昭却未参加，他抱着苏晚，独自坐在营地外的山坡上，仰望着漫天繁星。
怀中的苏晚似乎也被那璀璨的星河吸引，咿咿呀呀地伸出小手，仿佛要去摘下一片光芒。
林昭从怀中取出一枚骨哨，这是他父亲留下的火鸽哨，过去用于在战场上传递紧急军情。
他将骨哨凑到唇边，吹出三声绵长而悠远的调子。
这一次，不再是绝望中的求援，而是胜利后的宣告。
哨声穿透夜空，远远传开。
片刻后，远处的山岗上，一只矫健的野鹰猛然振翅，腾空而起，如一道黑色的闪电，无声地掠过军营上空，盘旋一圈后，消失在更深的夜色里。
帅帐门口，郭子仪负手而立，他没有去看宴席上的热闹，而是望着那道孤鹰的影子，对身旁的亲兵沉声道：“传令下去，林昭的一切行动，任何人不得干涉。此子非池中物，这天下的乱局，或许将因他而改写方向。”
山坡上，夜风微凉。
林昭怀中的苏晚忽然动了动，小嘴微张，吐出了一个清晰无比的字眼：“爹……”
林昭浑身一震，如遭雷击。
他低下头，看着那双清澈如星辰的眼眸，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瞬间击中。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女儿柔软的头发，所有的疲惫、杀伐、算计，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无尽的温柔。
风起，吹动他鬓角的长发，吹得身后营地里的战旗猎猎作响，一如那日他立于长江断崖之上。
一个声音仿佛从天际传来，又像是从他心底响起：“麻雀不鸣则已，一鸣，必将惊动整个朔北。”
这一夜，朔方营帐鼾声四起，无人知晓，那只初试啼声的麻雀，并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它的反攻，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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