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坡的晨雾还未散尽,林昭的皮靴已碾过教场的露草。
他怀里的残箭硌着心口,昨夜在医馆外站了半宿的寒气还未散尽——苏晚煮的姜茶早凉了,可他不能去。
牛皮卷在案几上摊开,炭笔在他指节间转得飞旋。
昨夜他在草堆里眯了半个时辰,此刻眼底的血丝像蛛网,却越画越精神。
笔锋扫过敌营分布图,又勾连起西墙暗渠的走向,突然地折断。
守,终是死局。他捏着断笔,指节发白。
案角的阵亡名录被风掀开,棠邑三百儿郎的名字在晨光里晃动——那是他上月带人接应的民壮,如今只剩半张染血的纸。若能掘地穿营......他突然抓起炭块,在牛皮上重重画出条蜿蜒的线,一炸破心,何须日日耗命?
帅府的门环撞响时,李光弼刚喝完第三盏茶。
他望着阶下抱剑而立的林昭,见那人身前还堆着三卷物事:染血的战报、刻满名字的木简,还有支箭尾带私印的残箭。
地道攻敌策?李光弼展开林昭递来的图卷,浓眉微挑。
案边段崇先沉不住气,按刀道:古无此战法!
地底下塌了怎么办?
白白折损士卒!
林昭地跪下,甲叶撞在青石板上脆响。
他抬头时,眼底的红血丝像要渗出血:睢阳断粮时,张使君啃树皮;棠邑覆没那日,老弱扶着断墙哭。
末将不是要赌,是要在敌后插把刀!他抓起案上的残箭,薛烈的箭能射到北坡,末将的地道就能捅到他马厩!
若败,斩我祭旗;若成——他喉结滚动,太原可活。
帐中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李光弼的拇指摩挲着图上的地道线,忽然抬眼:限七日,兵不满百。
林昭的背绷得像弦,直到听见字才松了口气。
他起身时甲叶哗啦作响,却在跨出门槛时顿住:末将求一人。
周九章是在午后被请进营的。
这老头须发皆白,手掌按在西墙外壕的土上时,像棵扎了根的老树。
林昭见他闭着眼捻土,掌纹里落满泥屑,忽闻他低笑:砂黏相间,三尺下有空响——宜掘。
如何辨险?林昭蹲下身。
周九章从怀里摸出个铜哨,吹了声短调。
不远处草窠里窜出只灰鼠,吱呀乱叫。鼠鸣悠长土实,急促则塌。他拍了拍林昭肩膀,小将军,地底下的事,听地的。
赵铁的死士队是半夜进的暗渠。
林昭站在渠口,看三十个黑影猫着腰钻进去,腰间的短镐碰得叮当响。
老马的驴车随后吱呀过来,车上堆着炭包,他冲林昭挤眼:我这老驴,今日也算披甲了。
地道里的霉味比林昭想的更重。
第五夜,他正借着松明看周九章新标绘的土层图,头顶突然传来的轻响。
赵铁的嘶吼像炸雷。
林昭抬头时,只见那伍长用肩头顶住倾斜的木梁,青筋从脖颈爆到耳后,快走!
别管我——
泥石轰塌的声音淹没了后半句。
林昭扑到塌方处,双手刨着土,指缝里渗出血。
直到周九章拽住他:
地底下静得可怕。
林昭跪坐在土堆前,额头抵着潮湿的岩壁,好久才哑声说:填土。他抹了把脸上的灰,眼泪在尘里冲出两道痕,赵伍长的名字,刻进地道碑。
第七日子时,地道口的土粒突然簌簌往下掉。
陈七扒着洞口狂喜:通了!林昭打着火折子照进去,只见对面影影绰绰堆着草料——正是敌营马厩的地窖。
老马的驴车是被推进去的。
三车柴炭码得像小山,硫布浸了火油,在松明下泛着幽蓝。
林昭摸出火褶子,手却稳得像铁:放鸽。
三只火鸽扑棱棱飞起,尾羽的微焰在夜空里划出三道红线。
崔乾佑掀帐的动作顿在半空。
他听见帐外突然炸起马嘶,接着是的闷响,整座营寨都晃了晃。
等他冲到马厩前,火舌已经舔上了粮囤——那些他前日刚从汾州抢来的粟米,此刻正烧得噼啪作响。
地底藏兵?他盯着脚下的地道口,黑袍被火风吹得猎猎作响,林昭!
唐军的喊杀声是随着晨雾一起来的。
李光弼站在新掘的地道口,看残烟里己方士卒正追着溃逃的叛军砍杀。
他伸手摸了摸地道壁,木梁上还留着新鲜的斧痕,突然转头对左右道:传本帅令,授林昭破地令箭。
令箭是青铜铸的,沉甸甸压在林昭掌心。
他站在北楼的残垣上,望着远处敌营的焦土,忽觉肩甲被人轻碰。
苏晚的药香裹着晨露飘来,她手里端着碗热粥:昨夜又没吃东西?
林昭回头,见她左眼角的朱砂痣被烟火熏得发暗,突然笑了:等打完这仗,带你去看长安的花。
远处传来号角声。
林昭眯眼望去,崔乾佑的黑袍还立在高台,虽然隔得远,他却能看清那叛军统帅的唇形——剥皮示众。
他握紧令箭,指节泛白。
风卷着灰烬扑来,迷了眼。
等他再睁眼,苏晚已经捧着药碗下了楼,只留他一人望着城外的无名冢。
那里新添了座土堆,没有碑,却刻着两个字。
三日后的黄昏,太原城的庆功酒还未散。
林昭独自坐在北楼的断墙上,望着西边的残阳。
他怀里的令箭有些发烫,远处传来巡城兵的吆喝,混着街角孩童的嬉闹。
风过处,他听见极轻的脚步声。
未等回头,熟悉的药香已漫过来。
苏晚把披风搭在他肩上,轻声道:哥哥,该喝药了。
林昭接过药碗,却没喝。
他望着城外渐浓的暮色,仿佛看见崔乾佑的黑袍在火光里翻卷。
指尖摩挲着令箭上的纹路,他低低说了句:地火才刚烧起来。
残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断墙上,像两把未出鞘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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