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陵渡口的寒风,卷着黄河的腥气,刮在每个精锐甲士的脸上,刀子一般。
灰黄的天边低垂着铅云,仿佛被战火熏黑的铁幕,压得人喘不过气。
风声呜咽,如亡魂在断壁残垣间游荡,偶尔夹杂着枯枝断裂的脆响,像是命运悄然裂开的缝隙。
这里早已不是当年金戈铁马的渡口,只剩下一片萧瑟的废墟。
碎裂的箭矢半埋在沙土中,锈迹斑斑;残破的战旗缠在枯树上,随风猎猎作响,像一只不肯闭目的眼睛。
就在这片废墟之中,一只羽翼染血的信鸽,被阿史那烈精准的箭矢从半空中射落。
羽翼扑动的余音尚未散尽,血珠便顺着箭杆滑落,滴在冻硬的泥地上,绽开一朵暗红的花。
信纸上的字迹潦草而狰狞,是用叛军特有的密文写就,但阿史那烈曾身为叛军大将,破译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指尖触到那粗糙的纸面时,他掌心的茧子微微发颤——那是无数个夜晚在敌营中磨刀留下的印记。
当他将那行字念给林昭听时,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史朝义密令:凡见唐军火光,即焚村清野,不留一粒米,不留一个活口!”
狠毒至极!
这是要将洛阳方圆百里化为焦土,让林昭的孤军变成一支无根的浮萍,活活饿死、困死在这片绝地。
亲卫们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金属的冷意透过皮革渗入掌心。
有人咬紧牙关,齿间发出低沉的磨响,如同困兽。
阿史那烈眼中更是杀气翻腾:“将军,这畜生是想把百姓当成柴火烧,来挡住我们!”
林昭却异常平静。
他只是默默地看着那张薄薄的信纸,仿佛在看一个死物。
风从他指缝间穿过,带着黄河的湿冷与血腥,拂过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
他的指尖轻轻摩挲着纸角,那动作几乎温柔,却透着一种深不见底的寒意。
良久,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片冰冷的沉寂,如同冬夜深潭,映不出星月。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风声,“全军熄灭一切明火,即刻起,改用‘冷灶法’。”
“冷灶法?”阿史那烈一怔。
“将石锅深埋入土,覆上湿土与浮灰,文火慢煮。如此,饭食可熟,烟迹全无。”林昭解释得言简意赅,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史朝义想看火光,我们就让他做一场睁眼瞎。”
命令迅速传达下去,刚刚燃起的几处篝火被立刻扑灭,水浇在烈焰上的“嗤嗤”声刺耳响起,白烟腾起,旋即被寒风撕碎。
整个营地陷入了比夜色更深的黑暗,连盔甲的反光都消失了,只剩下呼吸声与衣甲摩擦的窸窣,如同潜行的蛇。
但这还不够。
林昭转向一名精悍的汉子,此人是棠邑旧部,最擅追踪潜行的火奴。
“火奴,”林昭递给他一捆残破的唐军旗帜,“你带猎手队,今夜起潜入敌后。每夜,在沿途村寨外围,插上一面旗。”
他顿了顿,从怀中摸出半块干硬的烙饼和一只水囊,放在旗帜旁边。
烙饼边缘已微微发霉,水囊的皮面皲裂,但水是干净的,映着月光泛出微蓝的光泽。
“旗上写八个字:‘唐军过,不扰民’。再留下这半块饼,一碗水。”
火奴接过,指尖触到那粗糙的布面与冷硬的饼,忽然觉得喉头一紧。
他低头看着那面残旗,仿佛看见了棠邑的炊烟,听见了孩童的笑语。
起初,饱受战火摧残的百姓们看到村口的唐军旗帜,吓得闭门不出,以为是新的催命符。
门板后是急促的呼吸与孩童的抽泣,狗在院中狂吠,蹄声杂乱。
可一夜过去,除了旗帜,村子安然无恙。
第二天,他们壮着胆子出门,发现旗帜还在,旁边多了半块饼,一碗清水。
饼是粗粮做的,咬下去有沙砾感,却暖了胃;水是干净的河水,喝进喉咙时带着一丝清冽的甘甜。
没有抢掠,没有杀戮,只有沉默的旗帜和无声的馈赠。
第三天,第四天……当百姓们发现这支“路过”的唐军真的秋毫无犯,甚至有胆大者远远望见那些士兵在地下挖坑做饭,悄无声息,一支仁义之师的形象开始在他们心中生根发芽。
流言,比风传得更快。
“听说了吗?有支唐军,晚上不点灯,走路没声音,只给咱们留吃的。”
“那旗上的字我认得,是‘唐军过,不扰民’!”
“他们领头的将军,好像是专门来送信的,叫‘火信将军’!”
“火信将军”,这个称号不知从谁口中传出,却像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希望。
林昭的第二步棋,随即落下。
他亲手绘制了一幅“火信接力图”,将麾下信使分为七队,每队携带着一枚特制的陶哨,沿着七条不同的路线向南疾驰。
陶哨粗糙却精巧,吹响时声音低沉如风过岩隙,唯有受过训练者方能辨识。
“记住,每跑三十里,交接信物与口号,不得有误!”林昭对信使们下达了最后的命令,“口号只有一个——‘林昭已渡河,洛阳三日内破’!”
七支队伍如七道利箭,刺破了夜幕。
马蹄踏在冻土上,发出闷响,如同心跳。
消息以一种恐怖的速度疯狂蔓延,沿途的村庄、驿站、甚至叛军的哨所,都在口耳相传中被这道消息席卷。
恐慌与希望交织,最终汇成一股洪流,冲向了固若金汤的洛阳城。
“报——!”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进史朝义的帅府,“禀……禀大帅,城外民谣四起,说……说林昭已渡过黄河,三日内……”
“噗!”
话未说完,史朝义已拔刀出鞘,一颗大好头颅滚落在地。
血喷溅在青砖上,热气腾腾,旋即被冷风凝住。
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再有传此谣言者,同罪!给本帅把城门封死!闭门五日,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又有两名报信的亲兵因言语稍微迟疑,被当场斩杀。
刀光闪过,颈血如注,洒在帅案前的地毯上,浸出深色的斑块。
血腥的镇压暂时压下了明面上的声音,却压不住城内愈发沉重的死气。
空气里弥漫着霉味、汗臭与恐惧的酸腐气息。
洛阳被围日久,粮草早已告急,如今闭门不出,更是雪上加霜。
一首新的民谣,开始在最黑暗的角落里悄悄传唱:
“火信来,胡尘开;旧袍在,新主来。”
就连史朝义最精锐的亲兵,也开始在夜里窃窃私语:“喂,你听说了吗?那个火信将军林昭,好像不要钱粮,只替死人带信回家?”
这个问题,无人能答,却像一根针,扎在每个叛军士兵的心上。
他们中,谁的手上没有沾过同胞的血?
谁的故乡不是在大唐?
第五日,夜色如墨。
风停了,天地陷入死寂,连虫鸣都已绝迹。
就在全城人心惶惶,以为林昭的“三日之约”只是虚张声势时,洛阳城外的平原上,异变陡生!
“点火!”
林昭一声令下,数百名士兵同时将火把投向早已准备好的草堆。
轰——!
近百堆巨大的篝火,在一瞬间同时燃起,冲天的火光将整个夜空照得如同白昼!
热浪扑面而来,焦土的气息混着草木燃烧的苦味,直冲鼻腔。
每一堆篝火旁,都摆放着一口巨大的陶瓮,里面盛满了火油和湿草引信,按照某种玄奥的阵法排列。
火光熊熊,却不向前移动分毫,只是在原地疯狂燃烧,像一百只凝视着洛阳城的巨眼。
城头上的叛军瞬间炸开了锅!
“唐军!唐军打过来了!”
“好……好大的火!他们有多少人?”
史朝义惊怒交加地冲上城楼,看到的却是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
那百堆大火并未移动,只是静静燃烧。
他正要下令放箭,却见林昭军阵中,数十具强弩被高高架起。
“放!”
“咻——咻——咻——”
破空之声尖锐刺耳,飞向城头的却不是夺命的利箭,而是一捆捆燃烧的“火信”。
信纸在火中卷曲,墨字却愈发清晰,像烙在人心上。
信上附着一张小小的纸条,字迹苍劲有力:
“此火不烧屋,只照归路。降者免死,胁从不问。”
火光映照着纸条上的字,也映照着城头守军一张张煞白又动摇的脸。
皮肤被火光炙烤,汗水滑落,却冷得像冰。
史朝义的“焚村清野”和林昭的“只照归路”,形成了最惨烈的对比。
突然,城墙的阴影处,一个叛军军官猛地扔下手中的长刀,从怀里掏出一枚粗糙的陶哨,用尽全身力气吹响!
“哔——!”
尖锐的哨声,像是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
“哔哔——!”
哨声此起彼伏,数十、上百名叛军士兵跟着扔掉兵器,他们有的拿出偷偷藏起的陶哨,有的直接扯着嗓子大喊:
“我们要见火信将军!”
“降了!我们降了!”
紧接着,一条条绳索从城头垂下,上百名叛军竟不顾一切地翻墙出降!
“反了!都反了!”史朝义气得浑身发抖,拔刀嘶吼,“给本帅把这些降卒的家人全都抓起来!杀!全都杀了!”
“大帅,不可!”老将薛嵩急忙劝谏,“如今人心已乱,若再行杀戮,恐全城皆反,大势去矣!”
他话音未落,一名亲卫面无人色地冲上城楼,声音都在颤抖:“大帅,不好了!西……西营火起!我们的草料大营……烧起来了!”
史朝义猛地回头,只见西边夜空被映得一片血红,火光甚至比城外的篝火更加猛烈!
浓烟滚滚,热浪灼面,空气中弥漫着草料燃烧的焦臭与金属熔化的腥气。
他不知道,那是林昭早就派火奴潜入,依照古法布置的“风燃局”——火奴在夜雨后潜行,将浸油的麻绳与磷粉藏于草料堆深处,风势一起,摩擦自燃,无需星火,便可燎原。
冲天的大火,在守军眼中,成了唐军已经入城的铁证!
“火信将军已入城”的呼喊声响彻云霄,残存的军心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士兵们开始四散奔逃,互相践踏,再也无人听从号令。
史朝义披上重甲,提着战刀,还想做最后的困兽之斗,可他回头一看,身边哪里还有千军万马,只剩下寥寥数十名面面相觑的亲兵。
黎明时分,天光微亮。
林昭依旧站在那座高坡之上,远眺着洛阳城。
城外的百堆篝火已经渐渐熄灭,但城内却有无数道黑色的烟柱升腾而起,那是混乱、抢掠和溃兵逃窜留下的痕迹。
风从北方吹来,卷起地上的残灰,迷了人的眼。
阿史那烈快马加鞭地从远方奔来,脸上带着一丝急切的喜色:“将军!郭帅急令,我军主力已渡过蒲津关,最多三日,便可抵达城下,与我们合围洛阳!”
这是天大的好消息,意味着胜利已是囊中之物。
林昭却只是摇了摇头,目光依旧锁定着那座疮痍满目的帝都。
“不必了。”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那是阿灰家书的最后一封副本,信纸的边角早已被摩挲得泛黄起毛,指尖划过字迹时,仿佛能触到那个再也不会回应的故乡。
他将信郑重地交给身旁的火奴。
“你带三百轻骑,立刻沿黄河南岸布防。”他的声音平静而冷酷,“把所有渡口都给我让出来,我要史朝义……活着,走到我面前。”
风,从北方吹来,卷起地上的残灰,迷了人的眼。
林昭望着那座曾象征着整个中原沦陷的城市,轻声自语,像是在对这片土地,也像是在对那些死去的亡魂诉说:
“不是我要夺回洛阳。是阿灰,是棠邑三千户,是所有没有当逃兵的人,我们……一起走到了这里。”
远处,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挣脱了地平线的束缚,精准地落在他肩头那面残破的、绣着一个大大“张”字的旗帜上。
那抹金色是如此耀眼,仿佛沉寂已久的长安城,正跨越千里,默默注视着这位从死人堆里一步步爬出来的火信将军。
远处的洛阳东门,在晨曦中缓缓开启,像一道等待审判的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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