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杯中之物泼洒在地，敬这片埋骨沙场的大地，也敬那些再也无法举杯的亡魂。
酒液渗入龟裂的黄土，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
“崔砚！”林昭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属下在！”崔砚自阴影中走出，手中捧着一个沉重的铁匣。
“乌兰！”
一道矫健的身影应声而出，单膝跪地，正是那名回纥女子，眼神如草原上的鹰隼。
“这只铁匣，装着北营所有的账册，也装着能让某些人万劫不复的铁证。”林昭的目光落在乌兰身上，锐利如刀，“你，换上轻甲，备三匹最好的快马，星夜南行，不入驿站，不走官道，务必在五日内，亲手交到灵武郭大帅手中。”
“是！”乌兰没有半句废话，接过铁匣，转身便去准备。
她知道，这趟旅程，是与死神赛跑。
风沙渐起，林昭转身走向囚营。
周猛被关在最深处的木栅栏后，身上没有镣铐，面前只有一碗清水，一碗清可见底的稀粥。
他见林昭走来，发出一阵癫狂的笑声，声震四野：“怎么？林昭，你也想学我当年在睢阳城下那一套，做个收买人心的伪君子？只可惜，你这些兵，可没饿到要啃人肉的地步！”
林昭静静地立在栅栏外，风吹动他的衣角，神情平静得可怕。
他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周猛的耳膜：“你在睢阳时，可还记得那个被你一脚踢翻饭桶的伙夫？”
周猛的笑声戛然而止，眉头紧锁，似乎在回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当时对你说，‘将军，我不饿，我娘还在等我的信回家’。”林昭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后来，他守城饿死了，尸体被当做军粮。他到死，也没能等到他娘的信，他娘，也再没等到他的。”
周猛的身子猛地一震，像是被雷电劈中，瞳孔骤然收缩。
他呆呆地看着林昭，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孙三……那是给我挡过刀的兄弟……”
“你记得他。”林昭的眼神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沉的悲哀，“你为了高官厚禄，背叛了为你挡刀的兄弟，背叛了睢阳城里每一个信任你的人，也背叛了那个曾经愿意为了一碗饭而拼命的自己。”
说完，林昭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话，在空旷的囚营里回荡。
“周猛，你不是叛国，你是背叛了你自己。”
身后，周猛再无狂笑，只有压抑的、如同野兽悲鸣般的呜咽。
他双手死死抓住木栅，指甲嵌入木头，鲜血淋漓，整个人瘫软在地，仿佛所有的骨头都被抽走了。
与此同时，另一场追捕在荒原上落幕。
连夜遁逃的高德，没能跑出百里，就被几名神出鬼没的回纥猎手像套野狼一样，从马背上活捉。
当他被扔在林昭面前时，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裤裆湿透。
“林将军饶命！饶命啊！我也是奉命行事！”高德磕头如捣蒜。
林昭没有杀他，甚至没多看他一眼，只是对崔砚吩咐道：“拿纸笔来，让他亲笔写下元载如何授意他截断粮草，如何与范阳残部暗中勾结。写清楚了，就押到灵州驿站，当着南来北往所有人的面，在他脸上烙上‘监军欺军’四个字。”
高德的哀嚎声凄厉无比：“我写！我什么都写！只求将军给我一条活路！”
林昭发出一声冷笑，目光投向南方，仿佛能穿透千里：“奉命行事的人，总以为自己能活。却不知，在主使者眼里，你这条命，连条狗都不如。元载藏在长安，以为天高皇帝远，但他藏不住火信。”
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特制的竹哨，吹出短促而尖锐的音节。
片刻后，一名皮肤黝黑、赤着上身的火奴悄然出现，单膝跪地。
“将这份供状的副本，连同账册的另一份副本，用火鸽传往长安。附上一句话。”林昭的声音冷冽如冰，“请裴相公代我问问圣上：此等监军，该不该斩？”
火奴接过供状，身形一闪，消失在夜色中。
一只通体赤红的信鸽，载着足以在朝堂掀起惊天巨浪的罪证，冲天而起，直奔帝都。
而真正的风暴中心，乌兰的南行之路，已是九死一生。
行至原州隘口，狭窄的山道两侧，数十支淬毒的弩箭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暴雨般射来！
“噗！噗！”
两匹战马连悲鸣都来不及发出，便轰然倒地。
乌兰在马背倒下的瞬间，借力蹬出，身体如断线的风筝，翻身滚下陡峭的山崖。
她落在一处冰雪覆盖的岩缝中，寒气刺骨。
左臂被一支弩箭擦过，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一滴滴落在怀中那用油布紧紧包裹的信袋上。
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从崖顶传来，越来越近。
乌兰她抽出腰间的短刀，看了一眼被血污浸染的信袋，毫不犹豫地将刀锋对准了自己的左手小指！
“咔嚓！”
一声闷响，剧痛传来，她却连眉头都未皱一下。
她用这截断指，将伤口流出的血污尽数吸附，确保信袋的干净。
而后，她将断指与信袋一同裹好，死死塞进靴底的夹层里。
追兵已经开始顺着绳索下探。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时刻，乌兰将一枚小小的陶哨含在嘴里，吹出了一段奇异而悠长的音律。
这音律，是林昭在出发前教给她的，名为“火信回应”。
哨声在山谷中回荡，仿佛带着某种神秘的魔力。
几息之后，远处的山林里，突然响起一片令人毛骨悚然的狼嚎！
数十双绿油油的眼睛在黑暗中亮起，一群被哨声激怒的饿狼，如同黑色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扑向了那些正在下崖的黑衣人！
惨叫声、撕咬声、兵器碰撞声混杂在一起。
乌兰趁乱从岩缝中钻出，头也不回地冲入了茫茫雪原。
四日后，灵武，朔方节度使府。
郭子仪正在沙盘前推演军情，一名亲兵跌跌撞撞地闯入：“大帅！府门外……有个血人，快不行了！”
郭子仪眉头一皱，快步走出府门。
只见台阶下，一个浑身血污、衣衫褴褛的女子倒在地上，左手只剩四指，断口处早已溃烂流脓，整个人气息奄奄。
守门的士卒正要将她驱赶，她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靴底掏出一个沾满血迹的油布包，嘶哑着嗓子，喊出几个字：
“火……信……将军……”
郭子仪眼神一凝，亲自走下台阶，接过那个沉甸甸的信袋。
他展开信纸，上面只有寥寥八个字，字迹却力透纸背：“李监军之影已至范阳”。
再看到信袋里那截被血染成黑色的断指，和另一份血书详陈的北营兵变始末，这位身经百战、早已见惯生死的老帅，气得须发皆张，一股滔天怒火冲上头顶！
“砰！”
他返回府中，一掌将身前的帅案拍得粉碎！
“元载！你好狠的手段！这是要毁我朔方军的根基！”
郭子仪怒吼着，当即命人取来笔墨，亲自修书一封，而后将乌兰那截断指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锦匣之中。
“来人！八百里加急送往长安！告诉圣上，臣，郭子仪，请斩元载以谢三军！否则，臣宁愿交出这朔方兵符，解甲归田！”
朔方军的怒火正烧向长安，而风暴的源头北营，却是一片肃穆。
林昭在营地中央，用北地的黑石，筑起了一座三尺高台，名为“信火坛”。
他亲手将孙三的遗言“刀在手，莫低头”六个大字，深刻于坛前的石碑之上，命全营士卒每日操练前，必诵读一遍。
老炊头孙二，那个死去伙夫的亲弟弟，双膝跪地，双手捧着一柄锈迹斑斑却刃口锋利的厨刀，呈到林昭面前，声音哽咽：“将军，这是俺哥留下的，他说，人死了可以无声无息，但这把刀，不能锈了。”
林昭接过那把沉重的厨刀，站上信火坛。
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黑压压的数千士卒，声音传遍旷野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我们不祭功勋，不祭天地。我们祭心。”
“我们祭每一个像孙三一样，被遗忘、被辜负的无名弟兄！祭我们胸中那口不平之气！”
他高高举起那柄厨刀，刀锋在烈日下闪着寒光。
“我林昭在此立誓，自今日起，北营的每一把刀，都只为守护身后的袍泽，只为斩尽天下的不公！谁，愿为这些无名者执刀？！”
“我愿！”
“我愿为无名者执刀！”
数千人的怒吼汇成一股洪流，声震旷野，直冲云霄。
士兵们的眼中，不再有迷茫和畏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念和火焰。
然而，就在北营军心重铸，士气如虹之时，南方的驿道上，一骑快马正卷着滚滚黄尘，疾驰而来。
骑士背上，插着一面代表着朝廷威严的黄色令旗，上面用朱砂写着一个大大的“圣旨”。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坐骑的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远途的疲惫。
但无人知晓，在那面迎风招展的旗帜夹层之中，正藏着一张由当朝宰相元载亲笔写下的密令。
那上面冰冷的字迹，预示着一场远比沙场血战更加凶险的风暴，即将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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