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远几乎是撞开营帐的帘子冲进来的，夜风裹挟着露水的湿冷扑入帐内，烛火猛地一晃，映得他肩头微颤，仿佛刚从幽暗林间疾行而出。
他浑身带着夜露的寒气，脸色却因激动和惊骇而涨红，呼吸急促如风箱鼓动，手中死死攥着一封信，指节发白，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烙铁，烫得他几乎握不住。
“将军！”他声音压得极低，却难掩其中的惊雷，话音在帐中激起一阵细微的回响，“您看这个！”
林昭的目光从沙盘上移开，冷静地落在陆文远身上。
沙盘上山川沟壑的微尘在烛光下泛着冷光，像被凝固的战场。
他没有斥责对方的失仪，因为他认得陆文远脸上那种表情——那是发现了足以颠覆乾坤的秘密时，才会有的神情，瞳孔微缩，额角沁汗，仿佛灵魂已被真相灼伤。
他接过那封盖着兵部火漆的粮官信件，指尖刚一触及，便觉纸面光滑微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鼻尖一颤，心头骤然一紧。
太熟悉了。
这质地绵密、泛着淡淡檀香的蜀地产贡纸，绝非寻常公文所用，而是元载府中秘藏的私笺。
他翻过信封，烛光斜照，火漆印在光下泛出暗红。
印纹是兵部的标准样式，但若细看，便能发现凤凰尾羽的第三根分叉处，比制式印章要深刻了百分之一——那细微的凹陷，如同毒蛇藏于羽翼之下。
这是元载府中的私印，伪装成公印的模样，专门用来传递那些见不得光的命令。
陆文远的声音急促地响起，带着喘息：“将军，不只是纸张和印纹！行文格式，看似是兵部调拨军粮的公文，但其中‘着’、‘令’、‘批’三字的用法，与元载前月发往郭帅府的公文，在笔锋顿挫、间隔距离上，分毫不差！这是他最信任的幕僚才懂的格式！”
林昭的眼神愈发深邃，他缓缓展开信纸，指尖划过墨迹，触感微涩，仿佛能感知书写者当时心绪的波动。
目光扫过那些冠冕堂皇的调度之词，最终定格在信末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在日期之下，有一个用淡墨写就的“卯”字，而在“卯”字的第三笔竖弯钩的末端，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墨点——指尖轻抚，竟有细微的凸起，像是墨未干时被笔尖无意带起的一粒微尘。
“卯三加点。”林昭的声音低沉如冰，帐内烛火随之一颤，光影在墙上扭曲拉长，如同鬼魅起舞。
陆文远浑身一震：“将军也知道？这……这正是我在元载府私档中见过的标记！凡是涉及最高机密、阅后即焚的指令，皆用此记号！”
一时间，帐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芯偶尔“噼啪”一声轻响，像是命运的倒计时。
这封信，从印章到纸张，从格式到暗记，每一个细节都如同一条条锁链，将矛头死死地指向了当朝宰相——元载！
可元载为何要与范阳叛军的粮官通信？
通敌？
不，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
以元载的老谋深算，他图谋的，绝非区区一个从龙之功。
林昭沉默了许久，久到陆文远几乎以为他已化作一尊石像，连呼吸都凝滞在冷空气中。
突然，他开口道：“苏晚带回来的济善堂名册，拿来。”
苏晚很快取来了那本厚厚的名册。
皮革封面因常年翻阅已磨出毛边，翻开时纸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亡魂在低语。
林昭翻开名册，又将那封密信摊开，两相对照。
他的目光在名册上一行行扫过，指尖划过墨字，触感粗糙，仿佛能感知每一笔背后的生命重量。
最终，在“领药百姓”那一栏中，他用手指点住了三个名字。
“去查查这三个人。”
一旁的影骑校尉立刻领命，不到半个时辰，便带回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
“将军，这三人……根本不是什么流民百姓！他们是月前由御史台派出，前往河北道暗中监察军务的监察御史！”
陆文远只觉得脑中一声巨响，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连指尖都泛起冰凉。
他瞬间明白了！
元载通过叛军粮官，将这三位朝廷监察御使的行踪泄露出去，让他们以“领药百姓”的身份混入济善堂，看似是接受救济，实则是将他们送入叛军的虎口！
林昭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刺骨的寒芒。
他终于将所有的线索串联了起来。
元载，他不是在通敌，他是在……养敌！
他利用宰相之权，一边暗中“资助”叛军，让战火得以延续；另一边，又将朝中那些忠于陛下、有可能威胁到他地位的忠良之士，借“监察”之名，送到前线，再通过叛军的手一一铲除！
如此一来，战争不休，他便能以国事为重，牢牢把控朝政，清除异己。
待到时机成熟，他再一举“平叛”，便可成就不世之功，彻底架空皇权！
“好一个元载。”林昭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陆文远感到了无边的杀意，“他不是要毁掉大唐，他是要将整个大唐，都变成他自己的私产。”
次日，天还未亮，林昭便召来了火奴。
营外，晨雾如纱，露水打湿了草叶，滴落声清脆可闻。
“去，取我怀中那个火信坛的残灰瓮来。”
火奴一愣，那个坛子他记得，是当年在朔方，林昭与郭子仪大帅立下军令状时，用来焚烧盟誓信物所用，里面放着一枚象征兵权的铜符。
但火奴不解道：“将军，那瓮早已空了。”
“我知道。”林昭的目光幽深，指尖轻抚瓮身，触感粗糙冰凉，“正因其空，才能装下更重要的东西。”
瓮取来后，林昭亲手将那封粮官的密信、抄录下来的济善堂名册副本，以及那三位监察御使的真实身份名单，三件物证一同封入瓮中。
然后，他抓起一把冰冷的灰烬，缓缓覆盖在三份证据之上。
灰烬微凉，带着焦木与尘土的气息，指尖拂过，仿佛触到了睢阳城破时的烈焰与哀嚎。
“这是……”火奴看着那灰烬，瞳孔一缩。
“睢阳之灰。”林昭的声音带着一丝沉痛，“是张巡将军殉国之地，数万忠魂埋骨之所的灰烬。”
他盖上瓮盖，用火漆封死，郑重地交到火奴手中：“你立刻动身，带上最好的影骑，将此瓮送回灵武。记住，不交兵部，不呈御前，只亲手交给老钟之子，钟离。你只需告诉他八个字——‘信火倒悬，魂问紫宸’。”
火奴接过陶瓮，只觉得重逾千斤，瓮身冰凉，仿佛握住了整座王朝的重量。
此行，是去叩问天子脚下的公道，更是向权倾朝野的宰相宣战，必是九死一生！
“将军放心，”火奴单膝跪地，声音铿锵，铠甲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火奴就算化为焦炭，也必将此瓮送到！”
三日后，风暴的余波果然从京城传来。郭子仪元帅派亲兵密召林昭。
林昭走出自己的营帐，晨光初露，营外士兵正在操练，马蹄扬起的尘土在阳光下飞舞，远处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他穿过营帐间的通道，走向郭子仪元帅的帅帐，每一步都踏在沉默的杀机之上。
帅帐之中，郭子仪面色凝重：“陛下收到密奏，正在问责。其一，问你开设‘归民道’，耗费几何？其二，疑你麾下影骑擅入范阳地界，有越权之嫌。”
林昭神色不变，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双手奉上：“元帅请看，这是《归民账册》。归民道所用粮草七万三千石，耗费白银三万一千两，皆从我军缴获的叛军武库中支取，未动国库一文钱。每一笔开销，都有记录，有经手人画押。”
郭子仪翻开账册，只见上面条目清晰，分毫不差，不禁长叹一声：“账是清的，可人心不清啊。元载已在御前参了你一本，说你‘结民自重，图谋不轨’！”
“图谋不轨？”林昭发出一声冷笑，锐利的目光仿佛能刺穿帐幕，直视千里之外的宫阙，“他怕的，从来不是我结交百姓，而是怕我揭穿他这个国之巨蠹！”
当夜，苏晚在自己的营帐中整理药箱，药香混着艾草的苦涩在空气中弥漫。
她指尖轻触药包，忽然在“寒石散”的油纸袋夹层中感到一丝异样——细微的凸起，像是被折叠的纸片。
她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撕开夹层，一张极小的纸条飘落。
借着油灯昏黄的光展开，字迹潦草而急切：“元载，范阳药已断，速补。”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指尖冰凉。
这笔迹……她见过！
与那封粮官密信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她不敢怠慢，立刻将纸条送到了林昭的帐中。
林昭将纸条与粮官信件的副本并排置于灯下，烛光摇曳，两份字迹在光影中重叠——运笔的顿挫、撇捺的弧度、墨色的浓淡，完全吻合！
“好一个‘药’！”林昭眼中精光爆射，声音如刀锋出鞘。
叛军缺的哪里是药，分明是兵器、是粮草、是维系他们苟延残喘的一切！
元载的黑手，竟然已经伸到了他眼皮底下的济善堂！
“陆文远！”
“末将在！”
“你的笔迹模仿之术，可能仿出这字？”
陆文远仔细端详片刻，自信道：“回将军，此人书写时心绪急切，笔画间破绽颇多，末将有九成把握可以仿得惟妙惟肖！”
“好！”林昭当机立断，“你立刻仿写一封回信，就说：药已备，为策万全，由‘旧道’运送，三更时分，城南十里坡接应。”
他又转向火奴留下的影骑副统领：“派三队最好的影骑，扮作行商，在城南十里坡设伏，我要看看，来接‘药’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五日后，一张天罗地网悄然收紧。
子时，一支伪装成药材商队的队伍，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城南十里坡。
风声低啸，枯叶在蹄下碎裂，影骑如暗夜中的猎鹰，悄无声息地合围而上，未等对方反应，已将整支队伍尽数拿下。
清点结果，令人触目惊心。
车上根本没有什么药材，而是被油布紧紧包裹的三百具崭新的军械铠甲！
更关键的，是在头目的怀中，搜出了五封密信，信上的署名，无一例外，皆是元载安插在军中的心腹党羽！
陆文远激动地将信件呈上：“将军！人赃并获！铁证如山！”
然而，林昭却未拆信，只命人抄录火漆样式与收发人名，随后命影骑将原信封好，送回叛军手中。
“让它们继续走，”林昭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走到该到的地方去。”
当夜，陆文远回到帐中，心潮澎湃，翻开《联军策议》，落笔如刀：“兵可胜，将可擒，唯庙堂之蠹，蚀国如蚁。今林将军不举刀于外，而布网于内——其所谋者，非一时之安，乃万世之清。”
而此刻的林昭，正独自立于营寨高台之上，遥望灵武。
风自西北而来，吹动他漆黑的衣袍，猎猎如战旗。
那封寄往紫宸宫的火信虽未点燃，却如一柄倒悬于宫阙之上的利剑，剑尖无声滴血，只待时机一到，便要斩尽一切魑魅魍魉。
这盘棋，他已布下最关键的几步，剩下的，需要时间发酵。
京城的风暴尚未抵达，但河北之地的累累伤痕，却在无声泣血。
身为河北道行军大总管，安抚降地，重整民生，是他眼前更紧迫的军令。
他收回望向灵武的目光，转而投向脚下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
大战初定，魑魅魍魉却未必尽除。
他该去巡视一番，看看那些从战火中幸存的百姓，也看看那些潜藏在废墟阴影里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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