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一线,刺破飞狐城的残夜。
那抹微光照亮的不是凯旋的旌旗,而是城南乱葬岗上三百七十二座新掘的土坟,以及坟前那一张张死灰般的脸。
林昭没有去府衙,他的坐骑踏着霜白,径直来到了这里。
空气里弥漫着血腥与泥土混合的腥气,刺鼻,更刺心。
雷破虏,这位曾经的降军主将,此刻正赤着上身,双目赤红地站在坟坑边,他手下的亲兵们个个形同槁木,一夜未眠的挖掘耗尽了他们所有力气,却抽不空他们骨髓里的恐惧与罪孽。
一个名叫阿豆的小兵再也撑不住,他猛地扑向一座空坟,用额头疯狂地撞击着冻得坚硬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鲜血很快浸湿了他的额发,他却毫无痛觉,只是嘶哑地嚎哭:“我吃了张老三!他婆娘托我带信给他,我却把他吃了……我不是人,我该烧成灰!将军,你烧了我吧!”
这一声哭嚎仿佛点燃了引线,压抑了一夜的绝望瞬间引爆。
数十名士兵随之跪倒,哭声、忏悔声、咒骂自己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地狱里的鬼泣。
林昭翻身下马,缓步走到阿豆身边。
他没有去扶,只是静静蹲下,从行囊中取出一只粗陶大碗,伸手,在那片被阿豆的鲜血染红的土地上,捧起一抔土,轻轻放入碗中。
他的声音平静,却像一口巨钟,在每个人心头响起:“这不是罪冢,是苦冢。”
所有哭声为之一滞。
林昭的目光扫过那些茫然、痛苦的脸庞,一字一句道:“你们吃的不是同袍,是绝望。是这该死的世道,逼着你们用同类的血肉去填饱求生的肚子。罪不在你们,在逼你们至此的人,在坐视这一切发生的我。”
他将那碗土举起,高声道:“今日,我林昭在此立誓,此地,当立无字碑。待到你们亲手在这片土地上,垦出千亩良田,种出能让全城百姓果腹的粮食,再来亲手为他们刻上名字!告诉他们,你们用汗水,还了血债!”
人群死寂,唯有粗重的喘息。
希望,如同那碗土,被林昭亲手捧到了他们面前。
是夜,陆文远彻夜不眠,一份《赎罪田制》草案在他的笔下迅速成型。
凡曾参与食人者,自愿登记在册,编入“赎罪营”。
他们将分得城外荒地,垦荒三年,所得收成只纳四成,三年期满,若无过犯,则消去罪籍,恢复白身。
若有人能感召百名流亡或山野间的溃兵归来一同垦荒,则可授乡尉之职,管理一屯之地。
草案之外,更有“静语堂”的设置。
每日辰时,所有赎罪营的士兵都必须进入堂中,不言不语,不跪不拜,只是静坐一个时辰,听着堂外特意引来的潺潺水声与穿堂而过的风声。
陆文远在卷首用小楷写下批注:“心若不认罪,田亦不纳人。”
林昭看完,提朱笔在后批了四个大字:“准行。此非宽法,是补法。”补的是天理,更是人心。
法令一下,飞狐城仿佛活了过来。
雷破虏第一个报名,他脱下残破的铠甲,只穿一身麻衣,带领着手下最精壮的汉子,竟要徒手挖开一条引水灌溉的渠道。
没有足够的工具,他们就用手刨,用肩扛,用背磨。
坚硬的冻土磨破了他们的手掌,沉重的石块压烂了他们的肩背,捆绑石块的麻绳上,很快就浸透了斑斑血迹。
陈九奉命巡查至此,看到雷破虏正用一把断掉的战刀当作铁锹,疯狂地劈砍着地面。
刀刃早已崩裂卷口,他却仿佛不知疲倦。
“你图什么?”陈九皱眉问道。
雷破虏停下动作,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着泥土从他黝黑的脸颊滑落。
他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娘……我娘临死前抓着我的手说,‘儿啊,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肯叫你一声破虏,你就还有救’。将军……将军还肯叫我破虏。”
陈九沉默了。
他转身离去,不多时,却扛着一架崭新的铁犁回来,重重地顿在雷破虏面前。
“用这个。你娘想看的是你站着种地,不是跪着赎命。”
与此同时,一封加急密奏正由高德的心腹送往长安。
奏报上写着:“飞狐降卒不反,反垦田;不闹,反争先。军心已定,民心渐安。今有七十老卒,日掘土十八车,力竭昏厥,醒后复挖,只言‘多挖一寸土,少欠一分魂’。”
代宗皇帝李豫览奏良久,他提起笔,正欲朱批,殿外太监通报:“中书令,元载大人求见。”
高德站在皇帝身侧,眼角余光瞥见元载那熟悉的身影,手不着痕迹地将一份密信副本悄然塞入了一旁的鎏金香炉之中。
火舌卷起信纸,他心中低语:“有些火,烧得可比刀快多了。”
飞狐城,铁匠铺的炉火三日未熄。
原先铸造兵器的狄五,正赤膊挥舞着铁锤,将一把把战刀熔断,铸成一柄柄沉重的铁犁。
当第五把犁头终于成型,烧得通红时,狄五猛地拔出腰间短匕,在自己粗糙的手掌上划开一道深口,任由滚烫的鲜血滴落在炽热的铁器之上,发出“滋啦”一声轻响。
“刀杀生,犁养魂!”他嘶吼道,眼中竟有泪光。
当夜,新铸的铁犁便被送到了“赎罪渠”的工地上。
雷破虏率领百名罪兵,决定连夜开垦。
他们没有点燃一支火把,整片荒野漆黑一片,只听得到铁犁入土的闷响,以及石头与石头敲击的声音——那是他们约定的号令。
就在众人埋头苦干,汗如雨下之时,远处黑暗的山岗上,忽然亮起了一点、两点、无数点昏黄的灯火。
紧接着,一阵沉缓而有力的鼓声传来。
众人惊愕抬头,只见柳氏带着十七个屯子里的妇孺,提着灯笼,排成一条长龙,正缓缓走来。
女人们的手里,有的端着热气腾腾的粥碗,有的挎着装满干净布衣的篮子。
为首的吴氏扯开嗓子,对着山下的汉子们高喊:“你们的娘不在了,我们这些做婶子、做嫂子的,替她们来给你们送饭!吃饱了,才有力气活下去!”
一声呐喊,仿佛击碎了所有坚冰。
雷破虏,这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铁汉,看着那片温暖的灯火,听着那朴实无华的话语,双腿一软,“噗通”一声伏倒在地,将头深深埋入刚刚犁开的冻土之中,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最终化为惊天动地的嚎哭。
百名罪兵,百名铁汉,在这一刻,尽皆泪如雨下。
高岗之上,火奴的身影一闪而逝,他手中的信鸽冲天而起,带去了一句简短却分量千钧的话:“飞狐已无兵,唯有农夫。”
消息传到幽州,史朝义一把撕碎了眼前的战报,猩红的眼中满是暴戾与不解。
他猛地拔出佩剑,将面前的案几劈成两半,对着帐下众将怒吼:“安平郡王?好一个安平!传我将令,从今往后,谁再敢在我面前提‘安平’二字,斩!”
飞狐城的春天,似乎真的要来了。
新开垦的“赎罪田”上,已经能看到星星点点的绿意。
然而,站在春信渠头的林昭,目光却没有停留在眼前的勃勃生机上。
他摊开一张陈旧的军事地图,手指在上面缓缓划过,眉头却越皱越紧。
那片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土地,在他眼中,却倒映出了一道狭长而致命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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