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寒气,已然穿透了长安的朱墙碧瓦,顺着权力的脉络,侵入骨髓。
《宅安法》颁行第七日,京兆府尹的奏报上,“全城隐患清查完毕”八个大字写得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然而,林昭站在永兴坊一座挂着“忠勇”匾额的旧宅前,眼神比冬日的坊河还要冰冷。
他面前的宅邸,刚刚经历过所谓的“加固修缮”。
外表焕然一新,檐角飞翘,门环锃亮,仿佛在向世人炫耀新法的雷厉风行。
林昭没有看这些表面文章,他缓步走到一根新漆的承重柱前,伸出手指,用指节轻轻叩击。
咚,咚,咚。
声音沉闷而空洞,像是在敲一面被蒙上了厚布的破鼓。
跟在他身后的匠头老吴,一个在长安城里修了一辈子房子的老人,听到这声音,脸色瞬间煞白。
他快步上前,从腰间摸出一把小巧的铁锥,对着新木的接缝处,小心翼翼地撬了一下。
“咔哒”一声,一块崭新的包边木应声脱落,露出了内里的景象——那是一根早已被虫蚁蛀空、朽烂不堪的旧木,巨大的空洞里,塞满了层层叠叠、被桐油浸泡过的黄色草纸!
一股桐油混合着腐木的腥气,瞬间弥漫开来。
“这……这不是我们干的!”老吴“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林帅,给我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功臣的宅子上动这种手脚啊!”
“不是你们,那是谁?”林昭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
“是……是官府另外派来的‘速修班’!”老吴颤声说,“他们接管了所有功臣旧宅的修缮,说是有特殊工艺,不让我们插手。只说三天内完工,保证通过验收。原来……原来他们就是用这种法子,用桐油纸把柱心填实,再在外面刷上新漆来遮掩痕迹!”
林昭缓缓将那块包边新木合上,遮住了那触目惊心的腐朽。
他抚摸着冰凉的柱身,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他们倒是不毁宅了,改‘卖安’了。”
他转过身,目光如刀,扫过随行的所有官员:“传我将令!凡参与此次巡查,却未能亲手查验承重结构的,一律记过!凡在此期间,与任何匠户有过同席宴饮记录的验收官,即刻停职,等候审查!”
命令一下,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几名官员的腿肚子已经开始打颤。
陆文远早已心领神会,当即领命而去。
不到半日,一份关于“速修班”的卷宗便送到了林昭案头。
卷宗显示,这批神秘工匠的匠籍,竟全部挂靠在工部一名不起眼的八品小吏名下。
而这名小吏,在过去一个月里,曾三次深夜造访当朝宰相元载的府邸。
更诡异的是,这些匠人的来历。
他们并非关中本地匠户,而是多年前从岭南流放而来的一批匠户之后。
无籍、无契、无家。
工程结束,便如青烟般散去,在长安城里找不到半点踪迹。
“好一个元载。”林昭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不亲自下场,却把这些无根无底的‘野匠’放进城来。若是出了事,塌了房,那是官府失察,匠人无良,与他毫无干系;若是没出事,他便借着‘安宅’之名,赚尽了这背地里的暗利,还落得一个为国分忧的好名声。”
“主公,此风断不可长!”陆文远愤然道,“这是在挖大唐的根基!”
“自然。”林昭眼中寒光一闪,“拟《防伪工令》,立刻颁行。今后,所有官府修缮工程,无论大小,必须将主事工匠之名,以阴刻之法,铭于梁柱隐蔽处。立下规矩,三年之内,工程若出任何纰漏,追责到人,绝不姑息!”
小满奉命随陆文远将新颁的《防伪工令》抄本送往国子监存档。
途径人声鼎沸的西市时,一阵苍凉的歌声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盲眼老卒,正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木杖,倚在墙角乞讨。
他的胸前,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木炭写着几个字:“曾守睢阳,今无屋居。”
小满的心猛地一颤。
他拨开人群走上前,那老卒闻声抬头,“看”向他的方向,浑浊的眼珠没有任何焦距。
可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那沙哑的嗓音,小满却再熟悉不过!
“刘……刘三叔?”小满试探着叫了一声。
那老卒身体一震,嘴唇哆嗦起来:“你是……小满?”
确认身份后,小满再也按捺不住,立刻将此事急报林昭。
半个时辰后,林昭亲自来到了西市的角落。
当刘三那双粗糙的手抚摸到林昭铠甲上熟悉的冰冷质感时,这个在睢阳城头面对十万叛军都未曾流过一滴泪的硬汉,终于嚎啕大哭。
“林帅啊!”刘三泣不成声,“我的家……没了!”
他的宅子,原本就在永兴坊,是朝廷赏赐的功勋宅。
上个月,一队自称“宅安司”的官差闯进门,不由分说便在墙上贴了封条,判定他家“结构危殆,即刻迁离”。
刘三据理力争,却被推搡出门。
仅仅三天之后,他那承载了一家人记忆的祖宅,竟被工部公开标售给了一个脑满肠肥的富商,据说要推倒了改建成一座酒楼!
林昭亲自去查了宗卷。
那份将刘三旧宅定为“危宅”并批准转售的批文上,赫然盖着一枚朱红大印——“尚书省临时特许章”。
看到这枚印章,林昭身侧的陆文远倒吸一口凉气。
此章,乃国之重器,唯有战时为紧急调拨军需物资时方可启用,平日里都由中书省与门下省共同封存。
如今,它却被用在了一桩小小的民宅转售案上!
是夜,红绡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林昭的书房,带来了一封密信。
信中内容,彻底揭开了元载的阴谋。
原来,元载以“节省国帑,盘活废产”为名,说服了代宗皇帝,重启了一项早已废弃的“旧宅处置条例”。
条例规定,凡被勘定为“危宅”的官授宅邸,若户主无力修缮,可由工部进行评估,而后转售民间。
所得款项,一半归户主,一半则充入户部新设的“修缮专款”之中。
“好一个节省国帑!”林昭将密信拍在桌上,怒极反笑,“他们嘴上喊着安宅,手里干的却是拆忠臣之基,筑权门之金的勾当!”
他眼中的怒火仿佛能将整个书房点燃:“陆文远,拟文!”
烛火之下,林昭的声音斩钉截铁。
“重修《宅安法实施细则》!给我加上三条铁律:其一,凡朝廷赏赐之功臣宅,无论产权归属,永世不得转让变卖!其二,所有危宅评估,必须由京兆府与工部各派一名匠师,双匠共验,同时画押方能生效!其三,任何修缮或拆迁,必须在坊门、市集、官署三处公示七日,七日内无异议,方可动工!”
“连夜刻版,给我印三百份出来!天亮之前,分送十六卫与各道观察使!”
夜深了。
林昭独自一人,立于府中的“史亭”之前。
那座由他亲手重立的石碑,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他看到,亭子周围的暗影里,有几个百姓的身影,他们手持棍棒,自发地守在那里,仿佛在守护着长安城最后的公道与正气,以防有人再次前来毁碑。
火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主公,元载那边有动静了。他已密令工部,明日午时,将强行拆除刘三在永兴坊的旧宅,并当场宣布,要在原址上建立一个‘便民修缮示范坊’,以彰显新法之功。”
“示范坊……”林昭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中最后一点温度也消失了。
他缓缓抽出腰间那把陪伴他多年的、属于老陈的遗刀。
月光下,刀身流淌着森然的寒芒。
他走到石碑旁,将刀尖用力插入碑座与地面之间的石缝之中,刀柄在夜风中微微颤动,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
“既然他们急着要演这出戏,”林昭的声音仿佛是从九幽之下传来,带着彻骨的寒意,“那我就让全长安的百姓,都来做这出戏的证人。”
他转头,命令的语气不带一丝波澜。
“小满,持我新拟的《防伪工令》与《实施细则》抄本,天亮后,就去京兆府衙门前,给我一遍遍地朗读,让每一个进出衙门的官吏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
“陆文远,遣火鸽哨兵,潜伏工部后巷,盯紧他们的一举一动!”
风,骤然刮起。吹得史亭前的火把猎猎作响,光影狂乱地跳动。
就在那明暗不定的光影中,一道不起眼的身影,正悄然蹲在石碑的另一侧,用一张薄薄的拓纸,小心翼翼地拓印着那刚刚由林昭亲手刻下的新碑文。
拓纸揭开,一行墨迹在火光下若隐若现——
法可欺一时,不可欺一世。
长安城的这个夜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漫长。
无人知晓,当明日的太阳升起时,一场足以撼动朝野的风暴,将以怎样惨烈的方式,在永兴坊那片小小的废墟之上,轰然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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