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安平的风,带着新翻泥土的腥甜和麦苗拔节的清香。
林昭立于“百户屯田寨”的寨门前,看着眼前这片勃勃生机,心中那块因常年征战而结成的坚冰,仿佛也融化了几分。
孩童们举着纸鸢在田埂上奔跑,歪歪扭扭的墨迹写着“我家五亩麦”,那风筝飞得不高,却承载着这片土地上最朴素也最沉重的希望。
老马递过来一碗滚烫的热粥,米香扑鼻。
林昭接过,感受着碗壁传来的暖意,正欲送至唇边,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划破了田园的宁静。
“将军!”陆文远连滚带爬地冲来,甲胄凌乱,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出事了!三名负责分地的军吏……被人割了喉!”
“咣当”一声,陶碗脱手,摔在石狮脚下,滚烫的粥液瞬间被冰冷的尘土吞噬。
林昭未来得及入口的暖意,刹那间冷彻骨髓。
他大步流星地冲入寨内,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迎面扑来。
新刷的白墙上,八个猩红大字如泣血的烙印,触目惊心——父债子偿!
风中,一片烧焦的纸片打着旋飘落,恰好落在林昭的脚边。
他弯腰拾起,瞳孔猛地一缩。
那正是当年睢阳城破,王强率部断后时所执军令的副本残页,上面还有被烈火燎过的焦黑印记。
阿全带人彻查了一夜。
天将破晓时,他从一户人家冰冷的灶膛灰烬中,翻出了一枚被踩扁的炭笔,旁边有几道极浅的刻痕,勉强能辨认出:“申五养子,走寒岭。”
紧接着,一名负责浆洗的哑婢被带了上来。
她吓得浑身发抖,从怀里掏出一件打了补丁的旧衣衫。
陆文远一眼就认出,这是其中一名死者换下来的。
但林昭的目光,却死死锁在那袖口的补丁上。
缝线极细,针脚绵密,收尾处打了一个小巧玲珑的梅花结,这绝非出自军中糙汉之手,倒像是女子的细腻活计。
陆文远迅速调来旧档,面色凝重地禀报:“将军,申五,原是安禄山麾下的一名斥候,七年前在河北清剿战中被我军斩杀,卷宗记录,其人并无子嗣。”
无嗣?
林昭的指尖在那梅花结上轻轻摩挲,脑海中一道惊雷炸响。
他想起数月前,妻子苏晚卧病在床,曾轻声与他闲聊:“……我身子不爽利,手也笨了,好不容易给安儿缝了件小衣,针脚歪歪扭扭的。倒是春桃妹妹手巧,我便送给了她,她家那孩子,和咱们安儿差不多大……”
春桃!
那个在王强战死后,被苏晚收留的侍女!
申五……正是春桃的丈夫!
林昭的指尖微微颤抖,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念头疯狂滋长——王强的儿子,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早已死在七年前乱军之中的孩子,不仅活着,还被叛军余孽收养,在这片他父亲用命换来的土地上,向他举起了复仇的屠刀!
当夜,风雪骤起,鹅毛般的大雪转眼间便封锁了通往寒岭的山路。
帅帐之内,烛火摇曳。
林昭独自坐在案前,一遍遍地摩挲着王强留下的那封临终密信,信纸早已泛黄,字迹却依旧力透纸背:“……若我儿尚存,望将军代我看他一眼,莫让他忘了,他的根在何处。”
他从贴身衣物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半块早已干得能砸死人的军粮。
这是十年前,睢阳城最后的火墙之前,王强从烈火中硬塞进他怀里的,也是王强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
十年了,他一口未动。
帐外的风雪呼啸,尖锐如鬼哭狼嚎,仿佛是无数战死在睢阳的英魂在悲泣。
林昭霍然起身,抓过一旁的玄色大氅披在身上,解下腰间的佩刀,重重地搁在案上。
他只带上了那封密信,和一块刻着“林安”二字的普通木牌,掀帘而出。
“将军!”老马从风雪中追了出来,将一个还带着体温的油布包塞进他手里,“这是羊奶做的糕,孩子吃的零嘴。兴许……兴许能暖一暖仇人的胃。”
林昭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身影迅速没入茫茫风雪之中。
寒岭,破庙。
庙门早已塌了半边,风雪肆无忌惮地灌入,将殿内唯一的火堆吹得明灭不定。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倒悬在房梁之上,冰冷的杀意锁定了刚刚踏入庙门的林昭。
“你终于来了。”声音沙哑,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沧桑和刻骨的恨意。
话音未落,一道剑光如毒蛇出洞,骤然落下,直取林昭的咽喉!
林昭没有闪躲,甚至没有抬眼。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那锋利的剑刃划破他的肩胛。
嗤啦一声,衣袍被撕开,鲜血瞬间浸透,在玄色大氅上留下更深的暗红。
伤口不深,却足以致命。
王砚一击落空,他落在地上,剑尖指着林昭,嘶声怒吼:“十年了!你还穿着这身唐军的狗皮!我父亲的骨头,都烂在睢阳的雪里了!”
林昭缓缓抬手,没有去捂流血的伤口,而是解开了自己的前襟。
烛火下,一道狰狞的伤疤从他左胸贯穿至后背,那是一个几乎将他心脏捅穿的旧伤。
“那一战,我也差点死在你父亲拼死筑起的那道火墙之后。”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这道伤,就是拜叛军所赐。”
他从怀中取出那封被体温焐热的密信,递了过去:“你父亲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替我看看孩子长大’。”
王砚的呼吸陡然急促,举起的长剑剧烈颤抖,似乎随时都会斩下。
然而,他却看到林昭从另一个包袱里,又取出了一块东西。
那是一块已经洗得褪了色的襁褓布片,上面用略显笨拙的针线,绣着一个歪歪斜斜的“安”字。
“这是你堂弟,林安,出生时盖过的。”林昭的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你父亲若在,他也会像我一样,亲手抱一抱他,告诉他,要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一片雪花从屋顶的破瓦飘落,恰好落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无声消融。
王砚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块布片,剑尖的颤抖愈发剧烈。
忽然,他的视线凝固在布片的一角,那里有一道用暗线织成的回形纹。
他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击中。
那是他母亲独有的手艺,一种早已失传的回纥织法!
他小时候的每一件衣服上,母亲都会在不显眼的地方,绣上这样一道独属于他的印记!
这块布,竟是母亲留下的遗物!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仇恨,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王砚僵立良久,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呜咽,那声音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十年来积攒的所有痛苦与思念,都吼出胸膛。
“当啷!”
长剑坠地,在寂静的破庙中发出一声脆响,惊得梁上积雪簌簌落下。
庙外,风停了。
百里之外,藏身于一株巨大古松后的陆文远,在随身的记事册上,用冻得发僵的手,郑重地写下一行字:仇刃落地时,春耕的第一声犁响,已在等待黎明。
剑已落地,但血债未消。
林昭缓缓走上前,看着眼前这个泪流满面的青年,心中清楚,将他带回那座刚刚经历过血洗的村寨,所要面对的,将是比这寒岭之巅的利刃,更为汹涌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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