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阴雨连绵,将整个朔方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气之中。
冷风裹挟着土腥与纸灰的气息,在低空盘旋,仿佛不肯让亡魂安息。
林昭一身素缟,立于朔方城外那片无名的乱葬岗前,脚下泥土松软潮湿,每一步都陷进半寸,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有屯田寨的百户,有忠勇军的老卒,他们神情肃穆,手中的纸钱已被雨水打湿,沉甸甸地贴在掌心,指尖传来黏腻的触感,墨迹晕染如泪痕。
这里没有一块像样的墓碑,只有一排排简陋的木牌,歪歪斜斜地插在泥泞里,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却仍能辨认出那些曾经鲜活的名字——王强、申五、李四……每一个名字,都代表着一段埋葬在睢阳城下的血色记忆。
风吹过时,木牌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咔嗒”声,像是亡者低语。
王砚跪在最前面,就在那块写着“王强”的木牌前。
他高大的身躯因极度的压抑而微微颤抖,粗重的呼吸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只粗陶碗,碗身粗糙,边缘豁口,那是申五的遗物。
碗底用刀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父”字,深浅不一,像是临终前颤抖的手留下的最后念想。
林昭上前一步,从贴身的油布包里,同样小心翼翼地取出半块早已干裂得如同石头的干粮。
十年来,它一直紧贴他的胸口,被体温焐热又冷却,如今已泛黄发脆。
他轻轻将干粮放入那只粗陶碗中,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要穿透这十年的光阴,穿透这厚重的黄土:“王强,你临走前吃的最后一口,是我手里分出去的这点食。今日,我把你的儿子带回来了。他,回来认祖归宗了。”
话音落,风骤起。
阿全点燃了火盆,橘红色的火焰瞬间舔舐着潮湿的纸钱,噼啪作响,卷起漫天飞灰。
那灰烬混杂着雨丝,在空中狂舞,像无数挣扎着想要倾诉的亡魂,掠过人们的脸庞,带着灼烫的余温,又悄然熄灭。
王砚再也抑制不住,猛地将额头磕在泥泞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声。
泥水四溅,沾上他的鬓角与胡须。
他没有哭嚎,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将自己的头颅与父亲长眠的土地紧紧相贴。
冰冷的泥土贴着皮肤,湿意渗入骨髓,他仿佛要用这种最原始的方式,告诉地下的英灵——我回来了,带着一身的罪,也带着一身的新生。
纸灰尚未落定,乌云已自北岭翻涌而来。
三日后,清明的细雨演变为倾盆暴雨,天地间只剩一片轰鸣。
天河倒灌般的雨幕砸在屋顶、田埂、人肩上,发出密集如鼓点的“哗啦”声。
屯田寨地势最低洼的几片秧田转眼间成了一片汪洋。
新插下的秧苗在浑黄的泥水中沉浮,根系被冲刷得裸露在外,嫩绿的叶尖在浊流中挣扎摆动,眼看就要被连根拔起,一年的心血即将毁于一旦。
“节帅!水淹过田埂了!”有农户嘶声高喊,声音里带着绝望,几乎被风雨吞没。
林昭勒住马缰,抹去脸上的雨水,目光如电,没有丝毫犹豫:“传我将令!全寨青壮,无论军民,即刻出动!抢排积水,死保秧苗!”
一声令下,整个屯田寨仿佛一瞬间活了过来。
人们扛着锄头,拿着木板,从四面八方冲向被淹的田地。
雨点砸在铁器上叮当作响,脚步踏碎泥浆,溅起浑浊的水花。
王砚是第一个跳下去的。
他连身上的素缟都来不及脱,直接纵身跃入齐腰深的泥塘之中,冰冷的泥水瞬间将他吞没,刺骨寒意直透肺腑。
他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蛮牛,用双手疯狂地刨开堵塞排水口的淤泥和杂草,指甲缝里嵌满黑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一个堵口被掏开,浑浊的积水立刻找到了宣泄口,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水流裹挟着断枝败叶奔涌而出。
王砚被水流冲得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但他只是用手臂死死扒住田埂,稳住身形,又立刻扑向下一个堵点。
在他的带动下,越来越多的青壮跳入水中。
他们肩并肩,手挽手,在狂风暴雨中筑起一道道人墙,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与这滔天洪水搏命。
泥水灌入口鼻,咳嗽声、喘息声、呼号声交织在一起,却无人退后。
整整三日三夜。
当最后一道堵口被疏通,积水缓缓退去,露出那些虽然歪倒、却终究保住了根的秧苗时,所有人都累瘫在了泥地里。
雨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汗是泪。
王砚浑身裹满污泥,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
他仍不肯休息,还在加固着一处险些溃决的田埂,手指深深抠进湿泥,动作机械却坚定。
林昭走到他身边,雨已经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斑驳地洒在他沾满泥浆的侧脸上,暖意微弱却真实。
林昭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坚实的触感让王砚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从梦中惊醒。
“抬起头来。”林昭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坚定,“从跳下这片泥塘开始,你就不再是一个人在赎罪。你是在替这千家万户,护着他们的命根子。”
王砚缓缓抬头,看向林昭。
那双曾被仇恨与迷茫占据的眼眸里,血丝依旧密布,但深处,却第一次透出了一点微光,一点属于“人”的光。
他嘴唇翕动,沙哑地开口:“节帅……我想学您写的《屯田律》。我想知道……以后该怎么教别人,怎么活下去。”
劫波渡尽,寨中终于迎来片刻安宁。
炊烟袅袅升起,孩童在晾晒的秧苗间追逐嬉闹,笑声清脆。
老农捧着茶碗,望着重焕生机的田畴喃喃:“活了,都活了。”
就在这温煦的晨光中,一骑快马破雾而来。
马上骑士浑身湿透,怀中紧抱一只铜管,正是高德派来的密使。
“节帅!”阿全匆匆闯入帐中,手中火漆未干的密信微微颤抖,“元载余党借‘王砚案’发难,朝野流言四起,骂您‘私纵逆子,败坏纲常’!”
林昭正俯身查看新苗,闻言只是轻轻掐下一茎嫩叶,置于唇间咀嚼,舌尖泛起一丝清苦。
良久,他抬眼,目光如刃:“百姓不信诏书,更不信官员们冠冕堂皇的公文。他们,只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录事参军陆文远:“文远。”
“末将在。”
“我要你,立刻组织画师,绘制一套《血田图志》——共十二卷,每一卷详述王砚如何带头修渠、救出被困孩童、深夜捧书苦读农事。最后一幅,就画他跪地为一位崴了脚的老农亲手系上草鞋。”
林昭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朔方通往各地的十二个驿站上:“传我将令!将此图志送往十二驿,每站由驿丞配以说辞,每日宣讲三遍!我要让所有往来朔方的行商走卒,贩夫走卒,都亲眼看看,我林昭麾下的人,究竟是‘逆子’,还是‘义士’!”
命令一下,整个朔方都动了起来。
陆文远带领画师与工匠,日夜赶工,短短数日,一部图文并茂的《血田图志》宣告完成。
七日后,第一封回信传来:陇右一位老翁托商队捎来亲笔家书,愿倾尽家财为其孙女求娶王砚,称“如此顶天立地之男儿,方能护我家族周全”。
又三日,朔方以北的游牧少年自发结成“护田义勇”,日夜巡视水道,誓言效仿王砚。
而最震动人心的,是屯田总管赵六当众立下“百户耕者碑”——一块无字青石,静立寨中,待秋收后以金漆刻名。
人群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王砚站在人群最后,默默掏出自己的田契,用小刀在背面一笔一划刻下两个字——王强。
夏至前夜,月朗星稀。
林昭将王砚叫到田头。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并肩共扶一犁,在月光下,破开新翻的泥土。
犁铧切入大地,发出沉闷而温厚的“嚓”声,泥土翻卷如浪,湿润的芬芳混着青草气息,沁人心脾。
“你父,没能看到今天。”林昭率先打破沉默,声音很轻,“但你看,这地里长出的每一颗麦穗,都是用活人的汗水,甚至眼泪浇灌出来的。它们比任何祭品,都更能告慰那些逝去的英灵。”
王砚低着头,犁铧在他手中稳稳前行,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回应道:“节帅,我想……改个名字。”
他顿了顿,似乎在鼓起巨大的勇气。
“我不想再叫‘砚’了。这个字,听着太像报仇的‘怨’。”他抬起头,月光照亮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我想叫……王耕。耕地的耕。”
林昭停下犁,直起身,望向那片璀璨的星空,良久,他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意。
“好。从今往后,天下人只知有屯田肯干的‘王耕’,再不知有背负血海深仇的‘复仇之子’。”
远处,一直默默跟随的陆文远,在他的竹简上,写下了这一夜的最后一句话:
“是夜,朔方无鼓角之声,唯犁铧入土,如春雷初动。”
他写完,小心翼翼地合上竹简,抬头望去。
一点微光掠过夜空,似一只信鸽衔着星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深邃的夜幕之中。
新的篇章,已在泥土的深处,悄然发芽。
夜色深沉,但东方的天际线,已然透出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鱼肚白。
新的一天,即将破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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