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无声的溃败，比刀剑更锋利，正一寸寸割裂着北六寨脆弱的新生。
连绵的暴雨像是天穹破开了一个大洞，灰色的雨幕将整个山谷都笼罩在一种压抑的湿冷之中。
就在这令人喘不过气的氛围里，一声声凄厉的铜锣和急促的呼喊，撕裂了雨声。
“渠塞了！西边的水线断了！”
“东井的水浑得跟黄泥汤一样，不能喝了！”
“王大家的耕牛喝了洼里的积水，口吐白沫，倒地抽搐，眼看就要不行了！”
警讯如雪片般接二连三地飞进林昭的公房，每一条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众人心头。
恐慌的气氛，比山间的瘴气蔓延得更快。
林昭站在巨大的舆图前，面沉如水。
他修长的手指在舆图上缓缓移动，将一个个出事地点用朱笔圈出。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浮现——这些断渠、污井的位置，竟与数月前那次宗族械斗引发的破坏，有着惊人的重合！
更诡异的是，每一次事故，都恰好发生在各宗族祭祖日的深夜。
巧合？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便是蓄谋！
“苏晚！”林昭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身素衣的苏晚疾步而入，脸上带着掩不住的疲惫与凝重。
她不等林昭发问，便将一本病录递了上去，声音沙哑：“公子，寨中已有十七人发热、咳血，症状与风寒酷似，但更加凶险。他们……都在发病前饮用过东井的水。”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最关键的发现：“更奇怪的是，他们的症状轻重，与饮水的时间早晚，几乎完全吻合。最早打水的那几户，已经卧床不起，而后面只是漱了口的孩子，仅仅是低热。这……这分明是人为投毒，而且是掐准了时辰的一次性投毒！”
“咔嚓”一声，林昭手中的朱笔应声而断。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窗外风雨飘摇的山寨，每一个角落似乎都潜藏着噬人的毒蛇。
“他们要的不是这十几条人命，”林昭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他们要的是‘乱’！是让我们建立起来的一切，在这场大乱中彻底崩盘！”
命令如出鞘的利剑，瞬间发出。
“小哨！”
“在！”一个瘦小的身影如狸猫般从门后闪出。
“立即带上你手下所有童子，人手一面铜锣，沿七条水渠分头排查！每到一口水井，无论好坏，都给我就地吹响‘长鸣灾音’！三长两短，让所有人都知道，井水有异！”
“是！”
“苏晚！你立刻带人熬制解毒汤药，挨家挨户分发！同时，教所有妇孺用草木灰和石灰制作简易滤池，所有饮水，必须煮沸、过滤后方可入口！”
“遵命！”
不过半个时辰，凄厉而独特的“长鸣灾音”便在山谷中此起彼伏地响起。
那声音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警示。
村民们起初惊慌失措，但当他们看到那些平日里追逐打闹的半大孩子们，此刻正一脸严肃地敲锣示警时，一种莫名的秩序感压倒了恐慌。
他们自发地用木板、石块封住井口，家家户户的灶膛里，升起了煮水的炊烟。
而林昭自己，则带着周九和几个亲卫，披着蓑衣，直奔水质最差、病患最集中的东井。
那里地处偏僻，井口周围的泥土被雨水冲刷得一片狼藉。
林昭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地面，最终停留在一处不起眼的草丛下。
那里的泥土有被翻动过的微弱痕迹。
“挖！”
一声令下，铁锹翻飞。
不过三尺深，一个被烂泥和腐草包裹的粗陶罐子便露了出来。
陶罐不大，入手却颇为沉重。
林昭小心翼翼地打开，一股淡淡的石灰味混杂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罐内是半满的白色粉末。
精通药理的周九凑上前，用指甲捻起一点，放在鼻尖轻嗅，又伸出舌尖舔了舔，随即脸色大变，猛地吐掉。
“是砒霜！”他声音发颤，“但混了大量的石灰粉！难怪投入井中无色无味，而且药性慢发，让人防不胜防！”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好一个‘天怒渠崩’，现在又来一出‘人祸藏毒’。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让他们长记性。”
敌人既然已经出招，就绝不会善罢甘休。
林昭眼中寒光一闪，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成型。
他要引蛇出洞！
他命陈元礼即刻对外放出风声：“寨中疫病横行，人力不足，屯田垦荒之事，暂缓推行！”
这消息仿佛一块巨石投入湖中，立刻在北六寨掀起轩然大波。
那些刚刚看到一丝希望的佃户们忧心忡忡，而某些人，则在暗中窃喜。
当夜，风雨稍歇。
陈氏祠堂的后殿，几缕微弱的烛光下，几个人影正在密议。
“渠已断，毒已投，林昭那小子焦头烂额，已经宣布停了屯田。明日一早，只要我们再煽动几家死了牛的、病了人的闹上一闹，人心一散，这北六寨就还是我们的天下！”一个沙哑的声音说道，赫然是原陈氏大管家钱七的亲哥哥，钱大。
他对面，一个身形笼罩在黑衣中的人影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地问：“事情做得干净吗？”
“干净得很！黑爷放心，用的都是外乡的生面孔，做完就打发走了。至于那毒……嘿嘿，神仙也查不出来！”
就在他们得意忘形之际，祠堂的屋脊上，一道黑影如壁虎般悄无声息地滑下。
小哨伏在瓦片后，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后退，随即，三声短促尖锐的鸟鸣划破夜空。
信号既出，杀机顿现！
“砰！”祠堂大门被一股巨力轰然撞开！
阿岩身先士卒，虽肩有旧伤，但势如猛虎，手中朴刀横扫，瞬间便将两个企图反抗的家丁打翻在地。
钱大和那黑衣人惊骇欲绝，转身欲逃，却已被如狼似虎的亲卫死死按在地上。
一番搜查，一本小小的账册从黑衣人怀中掉落。
上面用暗语记录着一笔笔肮脏的交易：“三月初七，断西渠，赏银五两。”“三月十五，污东井，赏银十两。”……
天明，雨过天晴。
林昭在寨中最开阔的场坝上，召集了所有村民。
钱大和黑衣人被五花大绑地跪在台前。
然而，林昭却没有立刻审问，而是将那本账册高高举起，朗声道：“乡亲们，这就是证据！但是，我今天不想问他们是谁指使的，我只想问问你们，你们觉得，他们花了这么多心思，又是断渠，又是投毒，是想让你们做什么？”
人群中，一个死了耕牛的汉子红着眼眶怒吼：“他们想逼我们造反！”
“造反！”“杀了他们！”愤怒的吼声此起彼伏。
林昭却缓缓摇头。
“不，”他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他们比谁都清楚，你们不会造反。他们不想你们死，更不想你们反。他们……只是想让你们‘逃’！”
“逃？”众人一愣。
“没错！就是逃！”林昭一字一顿，“只要你们因为害怕，因为绝望，逃离了北六寨。这里的田地就会重新荒芜，我们辛苦建立的秩序就会瞬间崩溃。到那时，他们就能以极低的代价，重新把这片土地，连同你们的祖坟，一起收入囊中！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
一语惊醒梦中人！
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原来，这不仅仅是毒杀，更是诛心！
看着众人恍然大悟又后怕不已的神情，林昭嘴角微微上扬。
他朝小哨使了个眼色。
小哨立刻带着一群童子，用清脆的童声，领头唱起了一首新编的童谣：
“井有毒，莫慌张，哨一响，医就到；
渠断了，不怕晚，官督修，三天满。
牛病倒，有补偿，新田地，分三两！
坏人狠，心不慌，跟着官，有米粮！”
稚嫩而响亮的童声，在雨后清新的山谷中回荡。
那简单的词句，像一股暖流，瞬间驱散了人们心中最后的阴霾。
恐慌被抚平，愤怒被引导，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信念。
当日午后，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逃难的几户人家，默默地又把行李搬了回去。
林昭随即下令，由陈元礼亲自督办修渠，限期三日！
陈元礼二话不说，脱下长衫，第一个跳进冰冷的泥水里，亲自扛起最重的石料，甚至跪在泥泞中用手臂丈量渠基的宽度。
第四日清晨，当第一股清澈的渠水顺着新修的沟渠奔涌而下时，整个山寨沸腾了！
百姓们自发地敲响了家中的锣鼓，那喜庆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要响亮。
林昭牵着儿子林安的小手，来到渠边。
他递给小安一把小小的铁锹，让他象征性地在渠边铲了第一捧土。
就在这时，老农陈九章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林公子！小老儿……小老儿愿将祖坟旁最后那二分私田，也并入公垦大田！请公子为我做个见证！”
林昭连忙将他扶起，望着远方蜿蜒而去的水渠，轻声道：“以前，这里水一断，人心就散了。如今，水断了，却是孩子们的歌声先到。”
夜深，林昭独坐案前，窗外溪水潺潺，是新生的声音。
但他并未感到丝毫轻松。
水患易平，人心可聚，但这一次投毒之案，也彻底暴露了北六寨在管理上的巨大漏洞。
那些被旧日豪族蛀空的粮仓，荒废已久的田亩，藏在户籍册子里的虚假人口……这些，才是真正看不见的深渊。
他拿起一支新笔，在灯下摊开一张空白的宣纸。
水脉已通，接下来，便是要一笔一划，清点这片土地真正的‘血肉’与‘骨骼’了。
而这一笔，注定将比挖掘东井下的毒罐，沉重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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