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魏州城外,一座新坛拔地而起,坛上烈火熊熊,映得半边天都泛着赤色。
此为“火誓坛”。
坛侧,一尊新立的石碑在火光中轮廓分明,其上以刀斧之力深刻着魏州血案的始末,字字泣血。
碑首,是林昭亲笔所书的八个大字:“此田因血而醒,因誓而耕。”那笔锋凌厉,仿佛不是墨,而是用滚烫的铁水浇铸而成。
冷风卷着焦土的气息,吹动着坛下数百人的衣角。
李麟一身粗麻孝衣,额上缠着白布,率领着仅存的残部,黑压压地跪在碑前。
他们身后,是魏州城的百姓,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这一切,寂静中只闻烈火噼啪作响。
“罪将李麟,叩见主公。”李麟伏地,声音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他没有求饶,只求一死,以慰兄长在天之灵,以谢魏州枉死之魂。
然而,林昭并未如众人所料那般拔刀,甚至没有让他继续谢罪。
他走下祭坛,亲手递过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青衫,和一枚沉甸甸的铜印。
“自今日起,李麟任魏州屯田监军使,统辖三屯防务。”
此言一出,如巨石投湖,人群瞬间炸开!
哗然之声四起,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让一个叛将的亲弟弟,一个手上沾过血的降将,来监督屯田,统领防务?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之举!
崔砚再也按捺不住,他从队列中猛然跨出,铁青着脸,对着林昭一揖到底:“主公!降将监军,纵逆岂合法度?魏州之血尚未干涸,如此行事,何以慰藉亡灵,何以服众!”
他的质问铿锵有力,代表了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声。
林昭的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在崔砚身上,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崔先生,李麟之罪,在心,不在律。若人心中的仇恨不除,即使杀尽天下可杀之人,这乱世也永无宁日。诛心不死,则杀无止境。”
他不再看崔砚,转身对依旧跪伏在地的李麟沉声道:“你兄长死于这纷争不休的乱世,我不想让你尚未成年的儿子,再死于这无休无止的仇恨。”
这句话如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李麟心头。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与泪水,他想起了家中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儿。
林昭的话,击碎了他一心求死的决绝。
他不是一个人,他还有延续的血脉,还有需要守护的未来。
“罪将……领命!”李麟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这四个字,随即重重叩首。
他的额头狠狠撞在冰冷的石碑上,砰然一声闷响,鲜血立刻顺着碑文的刻痕蜿蜒而下,仿佛一条活过来的血色誓言,将那“因誓而耕”的字迹染得更加触目惊心。
崔砚看着这一幕,嘴唇翕动,最终还是没再言语。
他虽心中不悦,但身为录事官,依旧一丝不苟地将此事录入卷宗。
只是在卷宗的末尾,他破例用私人笔触加了一句注脚:“昔以刀立誓,今以犁续约。律可断人,难断情;情若归正,法自宽。”
一旁的陆文远眼神一亮,趁势呈上他连夜赶出的《火誓记》初稿。
文中详尽记载了林昭如何“以兄之誓,破兄之誓”,将一场血腥的镇压,转化为一场关乎土地与未来的新生盟约。
他更在文中大胆建议,将“监军使”这一职位正式纳入战耕体系,专由功过相抵的降将担任,让他们从破坏者,转变为新秩序的监督者。
“以痛制痛,方知守护之不易;以警后人,方晓和平之珍贵。”
“准奏!”林昭接过文稿,一目十行,当即拍板,“此文传抄各处,命各地学堂诵读。再将那句‘断刀能化犁,恨也可成田’,编入童谣,让孩子们从小就记住。”
首屯授田之日,天光大好。
李麟褪去孝衣,换上了林昭所赐的青衫,亲自率领百姓在划分好的田垄间开垦。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兄长那把杀人无数的“断脊刀”双手交给了军中最好的铁匠狄五。
“狄师傅,”他声音沉稳,“熔了它,为魏州打一把最好的犁头。”
老铁匠狄五接过那柄凶名赫赫的战刀,端详片刻,只说了一个字:“好。”
炉火烧了三天三夜,锤击声响彻营地。
最终,一具崭新的犁头诞生了,它通体黝黑,刃口却闪着森然的寒光,依稀可见刀身曾有的纹路。
狄五管它叫“断刃犁”。
而它破开的第一片土地,正是当初李麟兄长李虎血战身亡的那片山坡。
授田仪式上,老书吏赵六站在高处,手捧红契名单,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王大牛,授田十五亩!”
“在!”人群中一个壮汉高声应答,满脸喜色。
“张寡妇,携二子,授田二十亩!”
“在!”一个妇人领着两个半大孩子,泣不成声地应道。
每念一个名字,百姓便齐声应答,声震四野。
当念到最后一个名字时,全场却诡异地静了下来。
“李麟,授田五十亩,入战耕营第一队!”
死一般的寂静中,李麟排众而出,他走到赵六面前,亲自接过那份红契,而后转身面向所有人,声如洪钟:“李麟,领田五十亩,入战耕营第一队!”
短暂的沉默后,不知是谁第一个鼓起了掌,随即,雷鸣般的掌声席卷了整个田野。
昔日的仇怨,仿佛就在这一声响亮的应答中,被彻底震碎,然后随着翻开的泥土,获得了重生。
林昭带着年幼的林安也来到了田边。
他将一把特制的小木锹塞到儿子手里,让他象征性地挖开了第一捧土。
就在这时,李麟忽然大步上前,在林安面前单膝跪地,声若闷雷:“主公,请让我为公子护犁!”
林昭笑了,他亲自将李麟扶起,又从农官手中接过那具沉重的“断刃犁”,交到李麟手上:“这第一垄地,你来翻。”
李麟接过犁,眼中光芒暴涨。
他套上挽绳,一声低吼,坚实的肌肉瞬间绷紧,那断刃犁如切豆腐般轻松地划破了坚硬的土地。
泥浪向两侧翻涌,竟如千军万马列阵推进,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磅礴气势。
田埂上,春桃的妹妹正和一群妇人坐在一起,手中的针线上下翻飞,为新赶制出来的战耕服绣上最后的滚边。
不远处,阿豆正带领着一群少年信童,列队清点着嗓子操练:“一队报数:粮线平安!二队报数:水线通畅!三队报数:疫零报!”少年们清越的童声,穿透了高爽的秋日原野,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当夜,数只火鸽腾空而起,携带着誊抄好的《火誓记》,飞向遥远的长安。
林昭独自立于新挖的渠畔,怀中的林安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
他遥望着棠邑的方向,那里埋葬着他最好的兄弟,他轻声喃喃:“虎哥,你看见了吗?你用命守下来的这片土,有人接着守了。”
远处,崔砚在他的官署中,为今日的记事录写下最后一句:“是夜,断刀入炉,非为销毁,实为重铸。自此,血誓不再传恨,而传耕。”
新犁被擦拭得锃亮,斜插在田头。
月光洒在犁刃上,像一杆列阵的长枪,冷冽森然。
可它又同时映照着远处屯营中那一片连绵的万家灯火,光芒温润,恍如春水。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魏州似乎正迎来它最好的时节。
然而,当晚风从更北的燕山方向吹来时,带来了一丝异样的干冷。
那风中没有了尘土的腥味,却带着一股利刃般的锋锐,刮在人脸上,仿佛预示着,这片刚刚获得新生的土地,即将迎来一场截然不同的、来自天地的严酷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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