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晓,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但田野间已是一片金色的海洋。
清明时节的最后一场雨水,彻底催熟了第一批冬耕新麦。
林昭立于寒耕台之上,俯瞰着下方翻涌的麦浪,心中那块因漫长冬日而悬着的巨石,终于稍稍落下。
这片金黄,是十万军民用汗水在冻土上浇灌出的奇迹,也是他林昭对抗长安非议最有力的武器。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打破。
“咚!咚!咚!”
阿土,那个沉默如山,却能与大地对话的男人,正从远处狂奔而来。
他高大的身影像一头失控的巨熊,脸上满是焦灼。
冲到寒耕台下,他没有说话,只是双膝猛地跪地,双手狠狠拍在坚实的地面上,用指节在尘土中飞快地划出一幅简陋却精准的地形图。
他先是画出一个峡谷的轮廓,然后用拳头在上面重重一捶,接着,他将手掌平放在那片区域,掌心朝上,做出一个向上蒸腾的手势,口中发出“嘶嘶”的哈气声,模仿着灼热。
最后,他十指箕张,从高处向下做出碎石滚落的动作。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
阿土画的,正是三大暖谷之一的“赤峡谷”。
他表达的意思再明确不过——地温异常升高,夜间有碎石滑落!
一股寒意瞬间从林昭的脚底板窜上天灵盖。
赤峡谷!
那地方紧邻着早已废弃的回纥旧道,是通往西境的一条隐秘捷径。
若是有敌军沿着旧道潜入,以此为基点挖掘地道,甚至囤积火药,只需一声巨响,就能将整个冬耕园的心血连同这片土地的希望,彻底炸成齑粉!
“传我将令!”林昭的声音没有一丝颤抖,反而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和决绝,“即刻重启‘火鸽传信’!以七屯为基站,七线并行,全境警戒!”
所谓的“火鸽”,并非真正的飞禽,而是林昭一手建立的边境情报网络的代号。
信使,是那些在战火中失去亲人,被军屯收养的半大孩子。
他们身手矫健,熟悉地形,被称作“信童”。
每座军屯秘密遴选三名最机敏的信童,由专人训练他们使用一种特制的骨哨。
这种骨哨声音尖锐,穿透力极强,能模仿十几种鸟鸣,每一段旋律都代表着一种特定的情报。
整个情报网络被划分为七条独立的线路,由陆文远亲自编撰《七线口诀》作为密码总纲:“粮虚鸣三短,疫发吹连急,逃户报双长,水断击石两次……”分别对应“粮、种、水、役、讼、疫、逃”七类最关键的边境民情军情。
一旦哨音响起,就如烽火点燃,情报会沿着预设的路线,一站一站地接力传递,直达寒耕台下的中枢信楼。
小哨,是第一批信童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最有天赋的一个。
他脖子上挂着一枚黄澄澄的铜哨,那是林昭亲手授予的“头鸽”信物。
此刻,他正蜷缩在信楼角落的草堆里,怀里紧紧抱着他的骨哨,随时准备化作黑夜中最迅捷的影子。
命令下达后的第三天深夜,尖锐而急促的哨音划破了寂静。
“嘀——嘀——”
是双长哨!
睡梦中的小哨像被针扎了一样弹起,他侧耳倾听,哨音来自南方,是负责“逃户”线的预警!
他立刻吹响回应的哨音,随即抓起身边的一支短矛,如猎豹般窜出信楼,消失在夜色中。
情报很快汇总到申元礼的案头:南三屯附近,有十余户牧民驱赶着所有牲畜,连夜向西迁徙,形迹极为可疑。
在边境如此紧张的时刻,任何大规模的人口异动都可能是敌军渗透的掩护。
“将军,末将请命前往!”申元礼主动请缨。
他深知,此时若用强硬手段拦截,极易激起民变,正中敌人下怀。
林昭准了。
申元礼没有带一兵一卒,只身匹马,追上了那支迁徙的队伍。
他没有亮出武器,而是在距离牧民帐篷百步外勒马,用流利的蒙语高声喊话,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起初,牧民们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经过一番耐心盘问,申元礼才惊愕地发现,他们竟是受了一则谣言的蛊惑——“新的唐官要抓走所有超过十岁的少年,送到前线去充当炮灰!”
申元礼怒火中烧,但他更明白,愤怒无用。
他翻身下马,走进牧帐,就着昏暗的油灯,向围拢过来的牧民们一字一句地宣讲军屯的新政,解释绝无强征少年之事。
为了彻底打消他们的疑虑,他当场借来笔墨,在一块羊皮上写下“凡归附军屯牧民,免税三年,牲畜自由放养”的告示,并以自己的将军之名作保,最后,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牧民们看着那鲜红的指印,又看看申元礼真诚而坚毅的脸,眼中的敌意渐渐融化。
一位老牧民更是被他的诚意打动,颤抖着手,将一张绘制了西境各部落游动路线的兽皮图交给了他。
消息传回,林昭看着那张宝贵的路线图,赞叹道:“元礼做得好!笔墨,有时比刀剑更能止戈!”
几乎在同一时间,另一条“火鸽”线也传来了警讯。
“疫发吹连急”,尖锐的连续短哨,让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通过“疫线直报”的层层追踪,她迅速锁定了肺瘴的源头——一处早已废弃、却被流民私自使用过的羊圈。
“立刻封锁,全部焚烧!”苏晚的命令果断而冷静。
她不仅下令用烈火焚圈消毒,更想出了一个土方子,命人用姜油和辣椒在下风口日夜熏烟,以辛辣之气阻断疫病通过空气传播。
做完这一切,她并未停歇,而是立刻从各屯挑选了三十名心思缜密的妇人,培训她们成为“疫哨”,每日深入各家帐篷,巡查体温,汇报异常。
林昭得知此事,大加赞赏,亲自将此法增补进《骨哨策》的附录之中,并批注道:“医者为眼,妇人为耳,小儿为舌——边地之治,人人皆可为哨!”
月圆之夜,七座军屯的信楼灯火通明。
晚风中,此起彼伏的哨音交织在一起,不再是刺耳的警报,而像是一首汇报平安的歌谣。
林昭登上寒耕台的最高处,极目远眺。
他看见,崔砚正在信楼里奋笔疾书,将今日的种种汇编成《边情七线总纲》;申元礼在自己的营帐中,就着烛火校对着明日要下发的民政报表;而阿土,依旧沉默地坐在信楼外的空地上,身体微微前倾,耳朵像是长在了地上,倾听着来自大地深处的任何一丝微震;那个叫小哨的孩子,此刻正抱着他的宝贝骨哨,在温暖的草堆里沉沉睡去,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
林昭从怀中取出一封来自长安的最新密信,信上,御史台那熟悉的朱笔措辞严厉,再次弹劾他“结胡乱制,恐有不臣之心”。
他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随手将信纸投入脚边的火盆。
火焰升腾的刹那,他宽大的袖袍中,不经意滑出一只寸许长的木雕鸽子。
鸽子雕工粗朴,腹部却深刻着两个字——“火誓”。
他伸手接住那只温热的木鸽,紧紧攥在掌心,低声自语:“从前我靠刀活着,现在……我靠眼睛活着。这双眼睛,是十万百姓的眼睛。”
夜色渐深,寒耕台上的歌谣与灯火,织就了一片安宁祥和的景象。
然而,在这片繁荣之下,无人察觉,那个沉默如石的男人阿土,一夜未眠。
他始终保持着那个姿势,伏身于地,眉头越锁越紧,仿佛在倾听一个正在从沉睡中苏醒的、来自地心深处的恐怖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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