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看不见的寒意,在焦土之上化作了实质。
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苦涩与熔铁的腥气,每一口呼吸都像在吞咽昨夜的绝望。
数十名屯吏和军户围在寒耕台的废墟前,噤若寒蝉,连目光都不敢与彼此交汇。
兵库被焚,对于这风雨飘摇的边陲九屯而言,无异于被人扒光了铠甲,只剩下赤裸的血肉等待豺狼的撕咬。
林昭静静地立于残垣前,脚下是尚未冷却的灰烬。
他弯下腰,从一堆扭曲的黑色残骸中,拾起半截烧焦的木矛。
矛头已化为乌有,只剩下炭化的矛杆,上面依稀可见曾被无数次紧握而磨出的光滑纹路。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那触感冰冷而粗糙,像是在抚摸一具死去的战士的骸骨。
“崔砚。”他头也不回地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跟在身后的崔砚一个激灵,连忙躬身:“属下在。”
“你说,她们烧的是兵器,还是恐惧?”林昭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
这个问题像一把无形的锥子,刺破了现场压抑的死寂。
崔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军户们躲闪的眼神,特别是那些紧紧攥着孩子手的妇人,她们的脸上写满了惊恐与决绝。
他压低声音,凑近林昭耳边,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回道:“将军,她们……是怕自己的孩子,再走上丈夫的老路。”
老路。一条通往沙场,却往往没有归途的路。
林昭的身体微微一震,握着焦木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沉默,如同铅块般沉重地压了下来。
他站在这里良久,久到晨间的寒风吹散了最后一丝余温,久到所有人都以为一场雷霆风暴即将降临。
终于,他松开手,任由那半截焦木跌回灰烬之中,发出一声轻微的了响。
“传我将令。”林昭转过身,目光扫过一张张惶然不安的脸,“昨夜之事,不追责,不缉人。”
此言一出,人群中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
不追责?
烧毁了整个九屯的命根子,竟然不追责?
连崔砚都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林昭没有理会众人的惊愕,继续下令:“明日辰时,开仓放粮,九屯百姓,每户皆可按人头领取。另外……”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清晰地传遍每个人的耳朵,“于寒耕台前,另设‘寡母席’,请九屯七十二户军属遗孀,赴宴!”
第二日,寒耕台前,废墟已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七十二张简陋的木席整齐排列,席上没有珍馐美酒,只有一碗热气腾腾的黍米清汤,和两个刚出炉的新麦饼。
以柳氏为首的七十二名军属遗孀,神情复杂地坐在席前。
她们大多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衣,脸上刻满了风霜与悲伤。
昨日还是纵火的嫌疑人,今日却成了将军的座上宾,这般变故让她们手足无措,连捧起碗的勇气都没有。
林昭亲自端着一个木盘,从第一席开始,将碗筷一一奉上。
他每到一席前,都会深深一揖,沉声道:“夫人,请。”没有多余的言语,却比任何话语都更有分量。
七十二次躬身,七十二声“请”,让这些早已被世事磨平了棱角的女人,眼眶渐渐泛红。
席间无人言语,只有风吹过新立的旗幡,发出猎猎的声响。
“哇——”一声响亮的啼哭打破了沉寂。
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许是饿极了,挣脱母亲的怀抱,伸手去抓滚烫的麦饼,被烫得大哭起来。
他的母亲,一个年轻的寡妇,顿时慌了神,窘迫得满脸通红。
就在这时,坐在首位的柳氏默默解开衣襟,将那啼哭的孩子揽入怀中。
孩子立刻停止了哭泣,贪婪地吮吸起来。
阳光下,这位失去了丈夫、或许未来也将失去儿子的母亲,脸上泛着一种圣洁的光辉。
全场为之动容,许多妇人别过头去,悄悄抹着眼泪。
林昭一直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孩子重新安静下来。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场地中央,猛地展开一张巨大的羊皮图卷,将其按在临时搭起的木案上。
图上,是阡陌纵横的田亩和一套前所未见的营制章程。
“诸位!”林昭的声音洪亮如钟,震慑全场,“我,林昭,今日请你们来,不是为了追究谁的过错。我只想告诉你们一件事。”
他指着图卷,一字一句地说道:“此为‘骑耕营’初制。凡入营者,每户授田三十亩,三年免除一切徭役赋税!战时,每户出丁一人,随我出征;战事一毕,即刻归家还耕!每战一役,无论功勋大小,家中再多授一亩田,此田可由子孙永世继承!”
话音落下,满场皆惊。
授田三十亩?
三年免役?
还能……永世继承?
这在苛政如虎的边境,简直是天方夜谭!
看着妇人们眼中从麻木转为惊疑,再从惊疑转为一丝微弱的希冀,林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他挺直脊梁,目光灼灼地扫过每一个人,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不是要你们的儿子去死!”他吼道,“我是要他们,有田可守,有家可回!”
有田可守,有家可回!
这八个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心头。
就在此时,苏晚捧着一个木盒,款步上前。
“将军所言,句句属实。为助骑耕营,我已制出‘牧战丸’。”她打开木盒,里面是黄褐色的药丸,“以黄精、党参、羊骨粉合制,一颗可耐半日饥渴,更能提振精神。专供轮训民兵。”
她又拿出另一个瓷瓶:“凡参训者,家中妻儿,每月可领‘安家膏’一盒。此膏能防寒冬皲裂,亦可疗寻常疮疾。”
实用、贴心,直指人心最柔软的地方。
不等众人从震惊中反应过来,阿岩已带着五个半大少年走上场。
少年们人手一具沉重的铁犁,神情紧张而兴奋。
“犁头阵,起!”阿岩一声断喝。
五名少年立刻列成横阵,步调惊人地一致。
他们压低重心,将铁犁斜举,锋利的犁铧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竟组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枪林”。
随着阿岩的号令,他们时而齐进,时而后撤,步伐稳健如山。
两名持着真刀的亲兵上前试探,竟被那看似笨拙的犁阵逼得连连后退,根本无法近身!
围观的牧民中爆发出窃窃的议论:“这……这不像打仗啊……倒像是……像在耕田。”
对,就是耕田!用耕田的力气,用耕田的阵仗,去守护田地!
三日后,寒耕台前,一个新的“战具架”被立了起来。
上面没有长矛,没有弓弩,而是整齐地挂着一排排崭新的铁犁。
柳氏独自一人,缓步走上高台。
她手中捧着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巾,那是她为亡夫准备的孝布。
她走到战具架前,颤抖着手,将白巾轻轻覆盖在一具铁犁的犁铧上。
她低下头,对着那冰冷的铁器,仿佛在对着丈夫的灵位,低声呢喃:“当家的,你死在太原城头,不就是为了不让那些胡骑的马蹄,踏了咱家的田吗……如果……如果这犁头,真能护住这片土……那,俺不烧了。”
林昭亲自上前,将她搀扶下台。
他回过头,对早已备好笔墨的崔砚沉声下令:“录其言,入《牧战录·序》!”
崔砚手腕颤抖,笔走龙蛇,写下了那句注定要传遍九边的名言:“民不畏战,在乎有所守;民不厌兵,在乎知所归。”
当晚,九屯唯一的老铁匠狄五,将那些被烧熔的废铁重新投入熔炉。
他一夜未眠,打出的不再是传统的兵器,而是一种全新的“铁犁枪”——犁铧被设计成可拆卸结构,取下便是锋利的矛头;而犁柄中空,内藏油槽,灌满火油后,夜行时便是一支熊熊燃烧的火把。
春汛将至,赤峡谷的水渠因年久失修,有多处濒临溃决。
林昭当即下令,以骑耕营为先驱,进行首次轮值试炼。
三十名新募的壮丁被分为两班,日则荷锄掘土,修筑堤堰;夜则于田间空地,演练犁阵。
深夜,小哨奉命在工地外围巡更。
朦胧月色下,他看见一个蒙着面的妇人,悄悄走到岗哨旁的石头上,放下了一个用布包着的篮子,然后转身便没入了黑暗中。
阿岩眼尖,低喝一声便要追上去。
“站住。”林昭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让她留着这点暖意吧。”
阿岩停下脚步,不解地回头。
林昭的目光越过他,投向那妇人消失的方向,眼神里有一种难言的温和。
篮子里,是尚有余温的热饼。
夜更深了。
月光如水银泻地,照在田间操演的犁阵上。
一排排斜指苍穹的犁铧,反射着清冷的银辉,宛如一片沉默而坚毅的银甲列营。
林昭独自立在田埂之上,任由晚风吹拂着他的衣袍。
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眼前的犁阵上,而是望向了更远的地方——那连绵起伏的山脊线上,几个模糊的黑影一闪而过,如同鬼魅。
那是契丹人的游骑。
他们已经嗅到了血腥味,来到了边境,像狼一样窥伺着这片看似毫无防备的土地。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收回目光,低声自语,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却又带着钢铁般的重量。
“你们是来看笑话的?”
“那就给我看清楚了……”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感受着从九屯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心中汇聚而来的力量。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与战意,在他胸中勃然升起。
“……什么,叫‘以田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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