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查兵额的风波，砸进了京营这潭死水。
石头很大。
可水花刚起来，就被一只手强按了下去。
勋贵将领们一个个都哑了。
每日到中军大帐点个卯，看见虎皮大椅上晃荡着腿的朱见济，就集体缩起了脖子。
大气不敢出。
那本要他们命的名册，就锁在东宫。
太子殿下不说杀。
也不说放。
悬在头顶的刀，最折磨人。
将领们不敢炸毛，只能老老实实的听朱见济的命令，开始在京营十二团营里，铺开从武学带来的新操典。
他们不敢，下面的人敢。
京营训练场。
三月下旬的天，风里还带着寒气。
上万号京营兵卒被撵到操场上，学一个他们这辈子都没见过的玩意儿。
走正步。
“一！二！一！”
郭勇亲自带着武学的学员，扯着嗓子在队列前头做样子。
武学学员们一个个都跟小老虎似的，步子整齐，手臂摆动跟砍刀一样，横看一条线，竖看一条线，斜着看还是一条线。
那股子劲儿，提气。
可后头的京营老兵，走出来的队伍就没眼看了。
稀稀拉拉，松松垮垮。
一群刚从被窝里拽出来的鸭子。
“都给老子把腿抬高！没吃饭吗！”
“手摆起来！顺拐的那个，你是猪脑子！”
武学的教官们气得直骂娘，可屁用没有。
这些混了十几年的老兵油子，糊弄差事是刻在骨子里的本事。
你喊你的。
我走我的。
操练在他们眼里，就是走个过场。
“他娘的，这走的跟木头人似的，有屁用？”
队伍里，一个黑脸膛的老兵一边走，一边压着嗓子跟旁边人叨叨。
“就是，上了战场是拼刀子，谁跟你比步子走的好看？我看这位太子爷就是个书生，瞎折腾人。”
“听说昨儿个，张三队列走不好，被罚跑了二十里，回来就躺下了。这叫什么事啊！”
牢骚话跟长了腿似的，在队伍里乱窜。
人心散了。
朱见济站在点将台上，把下面的一切都看在眼里，脸上没啥表情。
沈炼站在他边上，眉头拧成了个疙瘩。
“殿下，这么下去不行。这些老兵油滑的很，硬压，怕是要出事。”
“我晓得。”
朱见济淡淡的回了句。
“饭要一口一口吃，脑子，也要一点一点拧。不把他们心里那点东西彻底碾碎，他们不会懂的。”
他朝郭勇递了个眼色。
郭勇立马懂了，走到队列前，猛的吹响了哨子。
“停！”
“歇一刻钟！”
老兵们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地上，扎堆扯淡，抱怨声更大了。
就在这时，一个四十多岁，满脸络腮胡子的百户长站了出来。
他叫李大麻子，是军中有名的神射手，年轻时在边关一箭射死过瓦剌的百人长，在京营里很有名望。
“郭将军！”
李大麻子嗓门粗的喊道。
“兄弟们不是不服操练，就是觉的，练这些花架子，不如多练弓马骑射！那才是咱们吃饭的本事！”
“没错！李百户说的对！”
“咱们是兵，不是唱戏的！”
一群老兵跟着喊，场面一下有点乱。
郭勇的脸沉了下来，刚要骂人，朱见济的声音从点将台上飘了下来。
“李百户是吧？我听说过你，京营第一神射手。”
朱见济的声音不大，但每个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李大麻子愣了下，抬头看着台上那个少年，脸上有点得意。
“不敢当，手熟而已。”
“我喜欢手熟的人。”
朱见济走下点将台，溜达到他跟前。
“你对弓箭这么有信心，那我给你个机会。你，跟我的人比一比。怎样？”
“比就比！”
李大麻子脖子一梗。
“殿下想怎么比？”
“简单。”
朱见济指了指远处。
“三百步外，立三面重甲靶。你用弓，我的人用铳。看谁射得穿，射得准。”
这话一出，全场都安静了。
所有人都盯着李大麻子和朱见济。
这不是小孩过家家。
这是新旧两种打法的正面硬碰。
“好！一言为定！”
李大麻子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他对自己的箭术，有绝对的把握。
很快，场地清开。
李大麻子从亲兵手里接过他那把用了十几年的铁胎弓，弓身油光发亮，看着就沉。
他对面，一个高个子的武学学员，手里抱着一杆造型古怪的“神火铳”。
“李百户，请吧。”
那学员面无表情的说。
李大麻子哼了一声，从箭囊里抽出三支特制的破甲锥。
他猛的开弓。
弓弦绷紧！
“嗡——”
弓弦震颤，三支箭成品字形，带着尖啸，直扑三百步外的靶子。
“好！”
不少老兵看的血都热了，喊了出来。
可下一秒，他们的叫好声就卡在了喉咙里。
叮！叮！叮！
三声脆响。
三支箭，射在重甲上，只溅起点火星，留下三个浅浅的白点，然后无力的掉在地上。
别说射穿，印子都浅的很。
李大麻子的脸，一下涨成了猪肝色。
他不信。
这可是他十成力气射出去的箭！
“到我了。”
对面的学员压根没看他，冷静的举起了神火铳。
装弹。
瞄准。
击发。
砰！
一声巨响。
弹丸带着一股蛮力，准准的命中了中间那面靶子。
一声闷响。
那面精钢打造的重甲靶，胸口的位置，竟然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窟lo！
前后透亮！
嘶。。。
全场都是吸气的声音。
所有人都傻了。
老兵们脸上的嘲笑和不服，变成了震惊和恐惧。
李大麻子跟被雷劈了，整个人僵在那，手里的铁胎弓“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看着那个黑洞洞的窟窿，天旋地转。
自己引以为傲的箭术，在这杆不起眼的铁管子面前，如此的不堪一击。
这就是。。。降维打击？
“这。。。这火铳装填慢，要是被近身，就是一堆废铁！”
一个老资格的千总脸色煞白，还在嘴硬。
“说得对。”
朱见济居然点了点头。
他转身，对郭勇下令。
“让弟兄们，给这位将军演示一下，火铳该怎么用。”
“是！”
郭勇一声令下，十名拿着神火铳的学员飞快出列，排成三排。
“预备！”
“第一排，射击！”
砰砰砰！
三声枪响。
“第二排，射击！”
第一排刚蹲下装弹，第二排的枪声就响了。
“第三排，射击！”
砰砰砰砰！
三排士兵，轮流射击，装弹，再射击。
密集的枪声连成一片，炸成了一道停不下来的死亡火网。
他们面前的靶子，短短十几息的功夫，就被打成了筛子。
那名千总张着嘴，看着眼前这恐怖的一幕，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流。
他想说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
近身？
拿什么近身？
拿人命去填？
整个训练场，死一样的安静。
上万名京营老兵，看着那道子弹组成的火墙，看着那个被轻易打穿的重甲靶，看着丢了魂的李大麻子。
他们心里那点可怜的骄傲和坚持，这一刻，被砸的粉碎。
朱见济慢慢走到李大麻子面前，捡起地上的铁胎弓，递还给他。
“你的箭术很好，臂力，眼力，都是军中拔尖的。”
李大麻子羞愧的低下头，不敢接。
“但时代变了。”
朱见济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力道。
“一个兵再勇猛，在严整的战阵和持续的火力面前，没用。”
他没嘲笑，反而拍了拍李大麻子的肩膀。
“你的本事，不该浪费在弓箭上。在新军，有更适合你的位置。”
“你的眼力，你的耐心，可以让你成为一名‘狙击手’。”
“狙击手？”
李大麻子茫然的抬起头。
“没错，用一种特制的，射的更远，威力更大的火铳，在千里之外，取上将首级。”
朱见济的话，给他开了一扇新世界的门。
最后，朱见济转过身，对着校场上万名沉默的士兵，声音猛的拔高。
“我晓得，你们很多人不服，觉的我再折腾你们。”
“但今天，你们都看见了。”
“你们引以为傲的弓马娴熟，在神火铳面前，就是个笑话！”
“你们信的个人武勇，在三段击的战阵面前，连给敌人挠痒痒都不配！”
他伸出手指，指着每一个人。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这，就是你们必须学新操典，练新战阵的理由！”
“因为，时代变了！”
“我大明的敌人，不会停在原地等你们去追！你们要是还抱着那套老掉牙的东西不放，上了战场，就是一群等着被宰的羊！”
“我把丑话说在前面，我的新军里，不养废物！学不会的，跟不上的，自己滚蛋！”
“能留下的，我保证，你们将是这个时代最强的军队！封妻荫子，建功立业，这笔账，你们自己算！”
一番话，跟打雷一样炸在每个士兵的耳朵边。
没有安抚。
没有妥协。
只有最残酷的现实，和最诱人的好处。
校场上，上万名老兵油子，在这一刻，终于收起了他们那点可笑的刺。
他们看着台上那个小小的身影，眼里，第一次有了敬畏。
他们明白，一个崭新的，不讲情面，只讲实力的时代，随着这位太子殿下的到来，已经降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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