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上的风,带着幽阙特有的、混杂着腐殖土与奇异花香的气息,吹拂着两人的衣发。叶冷轩望着下方谷地中那幅生机勃勃、甚至堪称“祥和”的景象,久久无言。
孩童的嬉笑声、远处传来的隐约劳作声、还有那袅袅升起的炊烟……这一切都与他自幼被灌输的、关于“魔窟”的恐怖描述格格不入。
沐星澜也不催促,只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脸上那难以掩饰的震惊与迷茫。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光站在这儿看多没劲,走,带你去下面逛逛,让你这璇玑阁的高材生,见识见识真正的‘民生多艰’。”
她语气里的调侃意味十足,但叶冷轩此刻已无心计较。他沉默地点了点头,内心那股探究真相的渴望压倒了一切顾虑。
沐星澜轻笑一声,率先沿着一条被踩踏出来的小径向下走去。叶冷轩紧随其后,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法器,不断扫描着沿途的一切。
他们穿过那片梯田,近距离看到了那些散发着幽光的作物。几个正在田间劳作的妖族抬起头,看到沐星澜,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目光中充满了由衷的敬畏与……爱戴?那绝非被武力胁迫所能产生的眼神。
他们看向叶冷轩这个陌生的人族修士时,则带着明显的警惕与好奇,但在沐星澜随意地摆摆手后,便又低下头继续劳作,并未表现出敌意。
“那是暗晶米,”沐星澜随口解释道,“就喜欢这种阴兮兮的地方,长得慢,但管饱,还有点微末的炼体之效。不然光靠打猎,这里的老弱妇孺早饿死了。”
叶冷轩注意到田埂边坐着一位老妪,她面容苍老,皮肤呈现出树皮般的纹路,正用干枯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将一种发光的液体滴在几株有些萎靡的禾苗根部。那禾苗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精神起来。
“那是木婆婆,榕树妖,年纪大了,妖力衰退,就帮着照看照看庄稼,混口饭吃。”沐星澜的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天气。
叶冷轩沉默地看着。妖族、半妖、甚至可能还有精怪……他们在此地耕种、劳作、生活,而非如外界所言那般茹毛饮血、互相征伐。
进入那片屋舍聚集的谷地,景象更为鲜活。街道虽不宽敞,却还算整洁。两侧石屋样式粗犷,却各有特色,有些门口挂着兽骨风铃,有些窗台摆着发光菌菇盆栽。
形貌各异的住民来来往往:有顶着鹿角的少女挎着篮子采购;有生着鳞片的壮汉扛着巨大的石材走过;甚至有几个飘忽的、半透明的魂体在一处屋檐下安静地对弈。
见到沐星澜,无论是谁,都会停下脚步,恭敬地唤一声“星澜大人”或“主上”。他们的态度敬畏中透着熟稔,甚至有几个小娃娃咯咯笑着想扑过来抱她的腿,被身边的大人赶紧拉住。
沐星澜似乎对此习以为常,有时会点点头,有时会随手从某个摊位上拿起一个果子丢给叶冷轩:“尝尝,幽阙特产,墨玉果,外面吃不到。就是吃完舌头会黑两天。”
叶冷轩下意识接过那黑得发亮的果子,触手冰凉。他看着这迥异于人族城镇、却又自成一格的和谐景象,心中的违和感与冲击感越来越强。这里没有恐慌,没有压抑,只有一种顽强的、努力活下去的秩序。
“是不是很失望?”沐星澜忽然侧头看他,紫眸中闪着狡黠的光,“没看到血流成河,也没看到我坐在骷髅王座上拿小孩头骨喝酒?”
叶冷轩:“……并未。”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他确实没有失望,只有更深的困惑。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阵骚动,隐约夹杂着焦急的呼喊声。一个背着药篓、耳尖长着绒毛的少年急匆匆跑来,见到沐星澜,如同见到救星:“主上!主上!不好了!黑鼠巷那边的灵泉……灵泉又冒黑水了!还、还散发着怪味,阿萝姐姐靠近了一下就头晕恶心!”
沐星澜眉头微蹙:“又来了?带路。”
叶冷轩立刻跟上。一行人很快来到谷地边缘一处偏僻的巷口,这里聚集了十几个住民,正对着巷子深处指指点点,面露忧色。一股淡淡的、令人不适的腥臭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巷子深处,有一口天然形成的石穴泉眼,此刻本该清澈的泉水竟不断涌出粘稠的、冒着气泡的黑色液体,周围的岩石都被染成了不祥的墨色,寸草不生。
一个脸色苍白的兔耳少女正被同伴搀扶着,显然就是那中毒的阿萝。
“都退开些。”沐星澜吩咐道,人群立刻恭敬地让开一条路。
她走到泉眼边,蹲下身,伸出指尖沾了一点那黑色液体,轻轻捻了捻,又嗅了一下,眉头皱得更紧:“比上次更毒了。这源头不掐断,迟早是个祸害。”
叶冷轩也凝神感知,那黑色液体中蕴含着一种极其阴晦污秽的能量,不断侵蚀着周围的生机,甚至隐隐干扰灵气的流动。他从未见过这种类型的污染,下意识地便在脑中搜索璇玑阁典籍中关于类似现象的记载。
就在这时,沐星澜站了起来。她周身的气息陡然一变,不再是方才那副散漫模样,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亘古洪荒般的寂寥与威严自她身上弥漫开来。
她抬起右手,五指微张,对准那不断涌出污水的泉眼。
刹那间,叶冷轩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光线微微扭曲,仿佛所有的色彩都在向她掌心汇聚、塌陷,最终化为一片能吞噬心神的幽暗。那幽暗并不狂暴,却带着一种令万物归终、让万象寂灭的绝对意志!
泉眼周围的空间开始微微波动,那粘稠的黑色液体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剧烈地翻滚起来,其中的阴晦污秽能量如同遇到了克星,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音,被强行从那泉水中剥离、抽扯出来,化作缕缕黑烟,投入沐星澜掌心那团深邃的幽暗之中,消失不见!
这个过程并不快,却带着一种绝对的力量。
那团寂灭之力如同最精准的刮骨刀,一点点、一丝丝地将所有污秽彻底湮灭,却丝毫没有伤及泉水本身和周围的岩石土壤。
叶冷轩屏息凝神地看着,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这是他第二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寂灭之力,却比上一次更加清晰、更加震撼。
这力量并非单纯的毁灭,更像是一种……净化?一种将不该存在的“错误”彻底抹除、使其重归“无”的状态!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再次浮现出秘境壁画上那寂灭之后生机萌发的景象。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泉眼中不再涌出黑色液体,那令人不适的腥臭气味也彻底消失。沐星澜掌心的幽暗缓缓收敛,最终消散无踪。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脸色似乎苍白了一丝,但转瞬即逝。她再次蹲下,掬起一捧泉水。那泉水已然恢复了清澈,甚至比之前更加剔透,在幽阙略显昏暗的光线下,竟隐隐折射出纯净的微光。
“好了,没事了。过几个时辰就能正常取用了。”她站起身,对周围的住民说道。
人群中发出一阵感激的低语,纷纷向她躬身行礼。那兔耳少女阿萝也在同伴的搀扶下过来道谢,脸色已然好转了许多。
叶冷轩的目光却死死盯着那恢复清澈的泉眼,以及沐星澜那看似随意垂下的手。方才那湮灭一切污秽、霸道却又精准至极的力量,与他认知中那种狂暴无序、只会带来死亡的“魔功”截然不同!
就在那污秽被彻底净化前的刹那,他似乎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莫名熟悉的能量残留……那感觉,有点像……有点像云隐子师叔炼丹失败时,丹炉中偶尔会泄露出的一丝极其驳杂阴晦的废渣气息?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太快太模糊,他甚至来不及抓住细想,那感觉就已彻底被寂灭之力净化干净了。
是错觉吗?师叔的炼丹残渣……怎么会出现在幽阙深处的灵泉污染源里?不,师叔的残渣虽驳杂,却无此阴邪之感。这更像是……古籍中记载的‘幽冥煞气’?
深深的疑问和认知的冲击让他胸口发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驱使着他,让他第一次主动向沐星澜发出了询问。他的声音因为过于震惊和困惑,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
“你……为何要如此?”
沐星澜正准备离开,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似乎没明白他问什么:“嗯?”
叶冷轩目光扫过那些面带感激的幽阙住民,又落回她脸上,问题变得具体:“你为何要耗费力量庇护他们?又为何要净化这灵泉?这对你……有何益处?”
在他的认知里,魔道巨头行事,必有所图,或是为了信仰,或是为了修炼资源,或是为了扩张势力。
沐星澜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问题,忍不住笑出来,笑得眼波流转,明媚不可方物。她笑了好一会儿,才用指尖揩了揩并不存在的眼泪才回答他的话:
“哈哈哈……益处?叶首席,你们正道的人做事,难道都非得先列个章程,算清楚得失利弊才动手吗?”
她收敛了笑容,但眼角眉梢仍带着未尽的笑意,语气轻松: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看不顺眼,就做了。他们无处可去,我看某些所谓名门正派不顺眼,就让他们住这儿了。这泉水脏了,看着碍眼,就弄干净了。需要理由吗?”
需要理由吗?
轻飘飘的几个字,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叶冷轩一直以来的信念之上。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那副理所当然、甚至觉得他这问题很奇怪的模样,一时竟说不出任何话来。
他所熟悉的世界,是建立在规则、秩序、利弊权衡之上的。而她的世界,似乎简单得多,也……纯粹得多。
“幽阙地脉古老且受损,偶尔会发生灵气逆流或淤塞,将深藏的陈旧怨气带上来,导致灵泉局部污染。只是最近异动频繁,怕是没那么简单。”
沐星澜看着叶冷轩一副世界观遭受暴击的模样,觉得更有趣了,她凑近两步,几乎能看清他微微颤动的睫毛,压低声音,带着蛊惑般的笑意:
“怎么样,叶首席,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些‘魔头’,有时候反而比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算计来算计去的人,更讲道理?”
叶冷轩猛地后退半步,心跳如擂鼓。他无法回答。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投射在这片刚刚被净化、重焕生机的土地上。幽阙的风依旧吹着,带着新生泉水的清冽气息,也带着眼前这个女子身上那份惊世骇俗的洒脱与……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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