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景切换）
次日，寅时。
天色是一种混沌的黛青，晨雾未散，如同一层薄薄的冷纱，将整座巍峨皇城的轮廓浸润得模糊不清。
灵朝皇宫，金銮殿。
殿内，数百根巨大的蟠龙金柱拔地而起，柱身上雕刻的巨龙盘旋向上，每一片龙鳞都在穹顶夜明珠的清冷辉光下，反射着不带温度的威严。
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与陈年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冰冷，庄重。
这种气味，是皇权本身的味道。
文武百官身着品阶分明的繁复朝服，在御道两侧垂首静立。
整座大殿安静得可怕。
落针可闻这个词并不准确，因为这里连呼吸声都被刻意压制，只有丝绸朝服偶尔摩擦时，才会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令人牙酸的窸窣声。
金銮殿侧翼一处隐蔽的阁楼内，胡清玄、沐无忧和季无涯三人，正透过一扇特制的琉璃窗，俯瞰着殿内的一切。
这是三皇子李宗渊的手笔，一个完美的观察点。
沐无忧的双手在袖中死死交握，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的视线，穿透数十丈的距离，如同一根烧红的钢针，死死钉在百官之首的那个身影上。
张承谦。
他身穿代表首辅身份的紫色蟒袍，鹤发童颜，双目微阖，神态安详得如同一尊庙里的泥塑。
渊渟岳峙，国之柱石。
任谁也无法将这个看上去慈眉善目的老者，与昨夜那场调虎离山、夜闯府邸的惊心动魄联系起来。
沐无忧的呼吸变得短促。
就是这个人，一手策划了沐王府的覆灭，让她家破人亡，让她从云端跌入泥泞。
早朝的议程在一种沉闷的节奏中，按部就班地进行。
边关军务。
地方民生。
河道疏浚。
一件件国之大事被呈上，又在龙椅上那位的寥寥数语中被裁决。
身着玄色十二章纹龙袍的皇帝李渊照，面容隐在冕旒之后，看不真切。
只有他搁在龙椅扶手上的右手，偶尔会用食指轻轻敲击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叩击在每个人心头的声响。
终于，那些无关痛痒的议题，走到了尽头。
殿内那根紧绷的弦，又被拧上了一圈。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重头戏，要来了。
队列最前方的张承谦，缓缓睁开了双眼。
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一道精光一闪而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手持沉重的象牙笏板，步伐沉稳地从队列中走出，来到大殿中央。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殿内所有人的心跳上。
“臣，张承谦，有本启奏。”
他的声音苍老，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巨大的金殿内激起回音。
龙椅上的皇帝李渊照微微颔首，声音从冕旒后传出，淡漠得没有一丝起伏。
“讲。”
“臣，为沐王府谋逆一案而来。”
一句话，让殿内刚刚缓和了一丝的空气，瞬间再度凝固。
张承谦那略显佝偻的腰背，在这一刻挺得笔直，脸上浮现出痛心疾首的神情。
“自沐王府谋逆案发以来，老臣奉陛下之命，日夜查办，不敢有丝毫懈怠。如今，此案所有证据皆已确凿，人证物证俱在，已可盖棺定论！”
他声色俱厉，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悲愤。
他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卷用明黄色锦缎包裹的卷轴。
一名太监立刻躬身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恭敬地呈到御案之上。
“此乃从边关截获的，沐家贼子与敌国北莽王朝来往的亲笔密信！”
“信中详述了沐王府如何出卖我朝边防布阵图，约定北莽铁骑南下之时，他们便在京城起事，里应外合，颠覆我灵朝江山！”
他的声音，充满了正气凛然的愤怒，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此外，还有边关数名将领的证词画押，他们皆可证明，沐王府早已心怀不轨，拥兵自重，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竟有此事？铁证如山，沐王府罪该万死！”
“首辅大人明察秋毫，为国锄奸，乃国之幸事！”
“请陛下圣断，严惩叛逆，以正国法！”
张承谦一系的门生故吏们，立刻纷纷出列表态，义愤填膺。
一时间，整个朝堂的舆论，都被彻底引向了对沐王府的声讨，仿佛要将这个曾经荣耀的姓氏，彻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阁楼内，沐无忧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的指甲已经刺破了掌心的皮肉，一滴温热的血，顺着指缝渗出，但她毫无知觉。
那些名字，那些画押，分明是她曾经最信任的袍泽，是她可以托付后背的兄弟！
张承谦看着朝堂上的反应，眼底深处，一抹无人察觉的得意一闪而过。
他再次对着龙椅深深一拜，声音愈发悲怆，甚至带上了一丝哭腔。
“陛下！沐王府之罪，罄竹难书！如今尚有余孽沐无忧在外流窜，勾结乱党，图谋不轨！昨夜，更有一伙狂徒夜闯臣的府邸，虽未得逞，但其心可诛！”
“老臣恳请陛下，降下雷霆之怒，即刻下旨，将沐家余孽一体擒拿，明正典刑，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如此，方能告慰我灵朝枉死的将士英灵！”
“如此，方能稳固我朝万里的锦绣江山！”
“请陛下圣断！”
“请陛下圣断！”
他身后，数十名官员齐刷刷跪倒在地，声浪汇聚成一股洪流，如同惊涛骇浪，拍打着那张孤高的龙椅。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皇帝李渊照的身上。
证据链“完整”。
百官“群情激奋”。
似乎，一切都已成定局。
龙椅上的李渊照，缓缓抬起眼帘。
他的目光扫过下方跪倒一片的臣子，最终落在了张承谦的身上。
眼神深邃，依旧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张了张嘴，似乎就要吐出那最终的裁决。
整个金銮殿，死寂一片。
沐无忧的心，一寸寸沉入冰冷的谷底。
就在这千钧一发，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尘埃落定的瞬间。
一道清朗，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然的声音，如同一柄利剑骤然出鞘，撕裂了这片压抑的死寂！
“父皇！”
一直站在皇子队列中，如同雕塑般沉默不语的三皇子李宗渊，手持着温润的白玉笏板，毅然出列。
他身形挺拔，目光如炬。
他直视着龙椅上的君父，在所有人惊愕的视线中，一字一顿，声震殿宇。
“儿臣，有本启奏！”
张承谦的眉头，猛地一皱。
皇帝李渊照即将出口的话语，也停了下来。
他看着自己这个一向低调隐忍的儿子，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李宗渊没有理会周遭投来的任何目光。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隐忍、所有的谋划、所有的愤怒，都汇聚于接下来的这句话中。
他的声音，响彻了整座金銮殿，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儿臣，要弹劾当朝首辅，张承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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