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6的深处并非铁板一块。如同古树的年轮,这座庞大的钢铁堡垒在岁月的重压下,也在缓慢地变形、沉降。b9层下方,一条输送超导冷却液的主管道因应力疲劳出现了渗漏,修复需要穿越一片早已废弃、被标注为“地质敏感区”的古老结构。
安德烈·彼得罗维奇站在维修平台的边缘,探照灯刺破下方深渊般的黑暗,光柱扫过粗粝、布满陈旧铆钉和斑驳隔热层的岩壁。这里的气息更陈腐,混合着从未散尽的尘埃、某种古老绝缘材料的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来自地核深处的压迫感。
“工程师同志,扫描显示前方岩体结构异常复杂,裂隙发育程度远超数据库记录。” 安全工程师伊戈尔的声音在安德烈头盔的通讯器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指着手持地质雷达屏幕上扭曲的反射波,“这里......就像被巨人的拳头砸过又勉强糊上的豆腐渣。”
安德烈凝视着屏幕上的混沌图像。雷达波在某个深度被强烈散射,形成一个模糊的、直径约二十米的空洞信号区,边缘极不规则,仿佛一个巨大的地下气泡被强行挤压进坚固的岩层里。
数据库里关于这片区域的记录语焉不详,只标注着“零号反应堆遗址(非活动)”,并附有最高级别的“禁止深入”警告。作为工程师,他理解禁令;但作为曾参与深空地质建模的专家,这片异常区域的形态却像磁石般吸引着他。它不像自然形成的地穴,也不像标准反应堆的废堆结构。它的形态......带着一种人工干预后又遭地质力量蹂躏的奇异扭曲感。
“申请变更方案,”安德烈的声音在通讯频道里响起,冷静而清晰,“原定修复路径风险过高。建议绕行,路径需经过‘零号遗址’外围缓冲带(坐标网格S-7至t-9区域)。该区域数据库标记为‘结构稳定\/低风险’,但缺乏最新地质评估。申请进行有限度地质勘探,更新模型,确保绕行路径长期安全。” 他的理由无懈可击:为修复工程本身服务。
请求被层层递交。最终,回复来自核心节点,简洁如常:
申请:b9下层S-7\/t-9网格地质勘探(有限度\/外围)
评估:目标区域与核心禁区(“巢中之巢”)存在≥300米垂直隔离及多重物理屏障。风险可控。
授权:批准。
附加条件:
1. 勘探范围:严格限定于S-7\/t-9网格地表层(深度≤15米)。
2. 设备:仅限非侵入式扫描(地质雷达、激光测距、微震监测)。禁止钻探、爆破及任何可能扰动深层结构行为。
3. 监控:实时数据流直连核心指挥节点。行动全程受远程监督。
4. 人员:安德烈·彼得罗维奇领队,安全小组(伊戈尔)全程护卫。
—— d6 核心指挥节点
授权下达,安德烈心底却掠过一丝异样。白狐的批准过于干脆,条件也精准得如同早有预案。她需要什么?仅仅是更新那片“无关紧要”区域的地质模型?还是......想借他的眼睛和仪器,合法地窥探那片连她自己也无法轻易触及的、属于d6更古老黑暗的秘密?他想起父亲留下的“Λ-7”钥匙,想起安娜日志里关于“和谐频率”的谜题。零号遗址......是否也藏着拼图的一块?
勘探区域位于一条早已废弃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维护通道尽头。这里曾是通往零号反应堆的主干道,如今被厚重的合金闸门彻底焊死,门上覆盖着经年的灰尘和冷凝水形成的锈迹。
安德烈团队的活动区域,就在这道“叹息之墙”外一片相对开阔的、由坍塌岩体和废弃混凝土支撑梁构成的崎岖地带。
空气冰冷刺骨,探照灯的光柱切割着浓稠的黑暗,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区域,更深处是无尽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幽暗。
“启动‘地听者’阵列!” 安德烈下令。两名技术员将数个形如黑色甲虫的装置吸附在岩壁上。装置展开细长的传感探针,无声地刺入岩体缝隙。
同时,高功率地质雷达的扫描波束如同无形的触手,反复抚摸着前方混沌的岩层结构。安德烈紧盯着主控屏,屏幕上构建着这片死亡之地的数字骨骼。
“结构比预想更破碎,”伊戈尔的声音带着回响,他正用激光测距仪复核一处巨大的岩体错位,“就像一堆被巨人随手丢弃的积木。安德烈同志,看这里,”他指向扫描图像上一片异常致密的反射区,“像个金属疙瘩,埋在碎石堆下面,深度......大约三米。尺寸不大,两米长,一米宽。反射信号特征......不像反应堆残骸,倒像个......箱子?”
“箱子?”安德烈皱眉。d6数据库里没有记录这里有遗留设备。难道是早期废弃物?他调出信号特征分析。“非标准合金......铅基复合材料?有微弱的电磁屏蔽残留......更像是......一个储物舱?或者......保险箱?” 他心中疑窦丛生。“标记坐标。准备清理表层碎石。动作轻,伊戈尔,就像在拆未爆弹。”
清理工作缓慢而谨慎。岩镐和高压气枪小心翼翼地剥离覆盖物,灰尘如同浓雾般腾起,又被强力抽风机迅速吸走。渐渐地,一个被挤压变形的长方体轮廓显露出来。它通体覆盖着暗沉的、类似烧焦陶瓷的涂层,边缘镶嵌着早已锈蚀的金属框架。
最引人注目的是舱体侧面,一个扭曲变形、却依然能辨认出的标记:一个蚀刻的希腊字母“Λ”和一个数字“7”,旁边似乎还有一行小字,大部分被锈迹覆盖,只能勉强认出“......紧急......存......”几个字母。
Λ-7!安德烈的心脏猛地一缩。又是这个标记!父亲留下的钥匙指向的谜团!它怎么会在这里,埋在零号反应堆遗址的碎石之下?
“扫描内部!”安德烈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便携式x光扫描仪对准了舱体。图像显示内部没有复杂的机械结构,没有线缆,更没有爆炸物。只有......几个规整的矩形物体和一个小小的、扁平的圆形物。
“开舱。”安德烈的命令简洁有力。安全工程师伊戈尔拿出特制的切割工具,如同外科手术般,沿着舱门边缘早已失效的密封圈进行精准热切割。火花在幽暗中短暂闪烁,随即熄灭。
一股陈腐的、混合着干燥纸张和旧皮革的奇特气味从切开的缝隙中弥漫出来,与地下的霉味格格不入。
舱门被小心地撬开。探照灯光柱射入。没有炫目的光芒,没有危险的装置。只有几本用厚实、深蓝色硬壳装订的册子,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一起,册子的封面没有任何文字。
册子上方,静静地躺着一个朴素的木质相框。相框的玻璃已经碎裂,但里面的照片却奇迹般地保存完好。
安德烈屏住呼吸,戴着手套的手,极其小心地取出了那个相框。
照片是黑白的,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柔和颗粒感。背景模糊,像是一个阳光明媚的花园。照片中央,坐着一位年轻的女人。她穿着简洁的白色实验袍,头发挽成一个温婉的发髻,几缕发丝柔和地垂在额前。
她的面容清秀,带着知识分子的沉静气质,此刻正微微侧着头,看向镜头,嘴角噙着一抹温柔、明亮到足以穿透时光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科研工作者的严肃,只有纯粹的、温暖的喜悦。
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少女。女孩大约二十岁,穿着小裙子,一头柔软微卷的浅色头发。她正仰着脸,看向抱着她的女人,小嘴微张,那双遗传自母亲的大眼睛里,盛满了全世界的星光和毫无保留的、纯粹的依赖与快乐。
照片下方,一行娟秀的手写体题字:
尼娜与“妈妈”,在丁香花开的季节
—— 安娜·索科洛娃
时间仿佛在幽深的地底凝固了。探照灯惨白的光柱下,安德烈捧着这张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照片,指尖冰冷,血液却在耳中轰鸣。这就是白狐的创造者之一,“Λ-7”协议的制定者,父亲口中那位天才与谜团并存的女人!
而那个在她怀里笑得无忧无虑的少女......就是尼娜·瓦西里耶夫娜?那个名字在d6是禁忌,是深埋在冰冷钢铁核心下、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幽灵?
照片上安娜的笑容如此鲜活,尼娜的眼神如此纯真。这与安德烈认知中的“国家人形设施”起源形成了毁灭性的割裂。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主控室里白狐那永恒静默的浅蓝眼瞳,那条用于杀戮与平衡的仿生长尾......而这一切的起点,竟是这样一张洋溢着人间最普通、最珍贵温情的“母女”合影?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悯和认知颠覆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理解了父亲所说的“重量”,那是一种足以压垮灵魂的重量。
“安德烈同志?”伊戈尔的声音带着疑惑和担忧,打破了死寂。
安德烈猛地回过神,深吸了一口冰冷浑浊的空气,将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记录发现物:Λ-7标记密闭舱,内含非技术物品。立即封存,转交至核心区。”他的声音恢复了工程师的冷静,但伊戈尔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指尖那微不可察的颤抖。
主控室b7-Δ的光线恒定而冷冽。白狐站在主控台前,似乎从未移动过。当安德烈带着那个打开的、装着硬壳日志和破损相框的密封箱走进来时,她缓缓转过身。
“指挥官,”安德烈将密封箱放在主控台边缘,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在S-7\/t-9网格勘探中,发现该物品。舱体标记Λ-7。内部为......私人性质物品。”他刻意回避了照片的具体内容。
白狐的目光落向密封箱。那对深邃的浅蓝色眼瞳中,高速流淌的数据星河瞬间凝滞。所有的光点仿佛被无形的引力捕获,向内坍缩,形成一片极致幽暗、极致深邃的蓝,如同宇宙的奇点,吞噬了所有光线和信息。主控室内,连冷却系统的嗡鸣似乎都低沉了下去。
她的动作精准而缓慢。覆盖着作战手套的右手伸出,没有一丝犹豫,直接拿起了那个木质相框。碎裂的玻璃在她的手指下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她的“视线”,完全聚焦在照片上。
时间被拉长到令人窒息。整整一分钟。主控室内落针可闻。白狐的姿态凝固如雕塑,只有她手中相框的碎裂玻璃边缘,在控制台冷光的映照下,反射着细碎的、颤抖的光点。
虹膜深处,那片极致的幽蓝依旧维持着绝对的静止,没有任何数据光点流转的迹象。核心温度监测曲线平稳得如同一条死去的直线。没有“灰烬态”的灰雾,没有过载的银白洪流,没有甜杏仁的气味。只有一片死寂的、仿佛连时间本身都已冻结的浅蓝。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非人的平静之下,变化发生了。
不是视觉上的,而是听觉上的。
一声悠长的、低沉的嗡鸣,毫无预兆地从她垂落的仿生长尾根部响起。那不是战斗时高频的尖啸,也不是待机时几乎无法察觉的平衡微调音。这声音的频率异常的低沉,,处于人类听觉感知的模糊边界,更像是一种通过骨骼传导的、深沉而悠远的震动。
它如同地底深处传来的叹息,如同巨大钟摆在真空中孤独的摆动,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穿越了漫长时光隧道的疲惫与......哀伤?嗡鸣持续了整整十秒,稳定得如同精密的计时器,却又沉重得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然后,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声音戛然而止。
主控室重新陷入绝对的寂静。只有那十秒钟低沉嗡鸣的余韵,仿佛还粘稠地滞留在冰冷的空气里。
白狐的手动了。她极其小心地将那张泛黄的照片从碎裂的相框中取出,仿佛在触碰世界上最脆弱的珍宝。然后,她将照片和那几本深蓝色的硬壳日志一起,放回了密封箱。她的动作恢复了平日的精准与效率。
她抬起头,那双湛蓝色的眼瞳再次看向安德烈。数据星河已经重新开始流淌,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她开口,声音依旧是那纯净冰冷、毫无起伏的合成音:
“谢谢。”
短暂的停顿,仿佛在确认这两个字的意义。
“这些属于过去。”
说完,她便转回身,重新面向那奔流不息的数据瀑布。主控台上,待机屏保中,《我的守护者姐姐》和《数字守护者》并排显示着。那个银线勾勒的无面轮廓,在数据流的映衬下,仿佛正静静地回望着这片深埋地心的钢铁丛林,以及丛林深处,那个刚刚将一张旧照片锁进冰冷装甲之下的守护者。
安德烈站在原地,感觉地底的寒气正顺着脊椎往上爬。那句“谢谢”和“属于过去”,比任何冰冷的指令都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孤寂。
他默默地行了一个礼,转身离开了主控室。厚重的闸门在他身后关闭,将那声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约15hz的叹息,永远地隔绝在了那片永恒的浅蓝深处。零号遗址的风,似乎还带着旧日丁香的幻影,在d6最深的岩层里,无声地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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