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关驿。
屋外漫天风雪。
奢华的韦家店高级客舍内温暖如春。
“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崔希逸痛苦难当，但他还是倔强地压抑不适，要将心中最后的话说出来，不然恐会遗憾九泉。
“使君，您别说话了，还是好生养着，在客舍多住些日子，待身体好转，再动身不迟。”
王维神情悲痛，脸上还夹杂着一些片彷徨之色。
“摩诘，你才情惊世，少有宿慧，可惜性情太过超然物外，在我幕中尚可，如今却要回长安，怕是从此蹉跎了。”
崔希逸叹口气道：“也罢，老夫虽无法再庇护于你，但多少还能给些意见，你愿听吗？”
王维含泪俯身下拜：“使君恩德，没齿难忘，还请保重自身，来日还有相逢之时！”
崔希逸摆摆手：“还....咳咳~~~什么来日相见？老夫已.....时日无多，愧对乞力徐，内心挣扎难以释怀只是其一.....”
说到此处，他严重精光一闪：“但更重要的是外朝欺压于某，内廷逼迫于某，就连圣人.....”
话说到此处，崔希逸终究是没有将话说下去。
“你还年轻，当早做打算。”
他不顾王维劝阻，继续说道：“嶲州一战，是百多年来对吐蕃的最大胜利，可是拱了好些人身居高位。”
“使君的意思是？”
“那严正海，就是个普通御史，按照他的出身，此生也就到头了，可到南中转了一圈，如今回朝已是殿中侍御史，说不得将来就是台谏的首脑，摩诘以为如何？”
王维点头道：“使君的意思是，让我回京后也争取个外任的差事？”
“今上醉心边事，内政也多以丰财、运河为其首要，而天下盐政如全收归两府，户部预估单这一项，就能占朝廷收入近乎三成，你说要紧不要紧？”
崔希逸声音越来越微弱：“但井盐占比太低，大头还在海盐，岭南路远且是荒僻之地，摩诘当下江南。”
南方如今最大的盐场就在两淮，而其运输却要靠大运河。
“扬州？”
崔希逸点点头。
“老夫已去书一封给即将赴任的扬州都督府长史张宥，他当看在面上，看顾于你......”
清河人杰地灵，出了崔张两家，自是代代多有交往。
说完此话，他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眼皮都几乎要抬不动了。
王维知道。
这是回光返照将终。
“使君！！”
崔希逸最后双眼死死盯住长安方向，口含混道：“臣未负君，可君........”
开元廿五年除夕夜。
前任河西节度使，开元一代名将崔希逸，于赴任河南尹之途中，暴毙于潼关。
死时身边无亲朋故旧，仅有其幕府掌书记王维守护左右。
而在结束与李祎的单独召见后，李隆基收到了这个消息。
他轻轻皱了皱眉头，只冷哼一声，便往麟德殿而去。
李祎紧随其后。
而又落后一个身位的，是左监门卫大将军杨思勖。
其旁边同行的右监门卫大将军、知内侍省事高力士却又落后他半个身位。
杨思勖突然想到了什么，止住脚步道：“听说内相派了个人去幽州办差两个多月了，都还没回来？”
高力士忙道：“大将军，您折煞老奴了，内相这个称呼，某万死不敢当。”
“哦？是吗？”
杨思勖已是古稀之年，但依然身材挺拔，中气十足，早就白透的发色更显杀气肃然：“有什么不敢当的，你派去的人都能查边镇节帅了，好威风啊！是不是改日也要查到某的头上？”
高力士姿态甚恭，只小声道：“都是圣人的意思，老奴哪有本事去查节帅啊。”
眼见圣人銮驾越走越远，杨思勖也不好继续纠缠，只是阴狠道：“手莫要伸太长，老夫还没死呢！”
说罢。
便领着麾下内侍疾行而去。
高力士这边的手下皆是愤愤不平。
可都被他低声喝止。
两人算是潜邸旧人，均在数次政变中从龙保驾。
而且双双祖籍岭南，更巧的是，他们都是因父祖叛乱，被朝廷发大军诛灭后，净身入宫的。
如此类似的人生轨迹，免不了拿来作比较。
但杨思勖立的是战功。
含金量自是不同。
再加上他在李隆基登位后，数次外出平叛，其战绩比之很多节帅都是不遑多让。
且其六岁入宫。
在长安的资历都比高力士深了许多。
开元以来。
几乎就是内廷第一人。
高力士虽一直都想抓军权，但这多年来，成果不丰，就还是被隐隐压制。
可他并不急躁。
其还未到知天命之岁。
而杨思勖。
快死了。
高力士深深看了一眼老对手离去的背影。
被其带在身边的，就是最近在嶲州之战中表现突出，被圣人称赞“颇有勇略”的王承训吧。
这是要当衣钵传承来培养吗？
此时的麟德殿上。
一样的隆重欢腾，花团锦簇。
满朝文武、各国使节。
依次向圣人朝贺。
待到韦坚时，李隆基微微一笑：“韦卿这两年辛苦了，但漕运这个担子压在身上，可是万万不能松懈！”
韦坚躬身拜道：“臣定不负圣望！”
“那朕就给你找个重臣协助一二。”
圣人转头看向李林甫：“李卿，河南尹空缺，你可有合适之人推荐？”
“中书舍人裴宽，清正廉洁，沉毅干练，可任之。”
旁边的牛仙客低声附和。
李隆基点点头：“那就如此吧。”
此时。
阶下突然响起一阵叫好之声。
只见殿中一矫健大汉正作剑舞。
其身姿。
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其剑光。
疾如流星，气冲霄汉。
就连李龟年的乐舞都被完全夺去了风采。
李隆基问道：“如此剑舞，灿若星汉！此为何人？”
杨思勖抢先道：“启禀圣人，此人乃河东裴旻，如今官至龙华军使，驻卢龙塞，是张守珪派来为您恭贺正旦的。”
其话音刚落，皇帝的脸色就阴郁下来了。
本来还觉得这剑舞不错，想要夸上两句，但一听张守珪三个字，就再也不想看了。
“织锦绣被，能灭胡否？”
他又转头看向高力士：“大将军！你那差事快点给朕办好，拖拖拉拉成何体统！”
“是........”
杨思勖轻轻冷哼，眼光看向别处。
“各国使节向圣人贺！”
“日本国使，藤原清河~”
“外臣藤原清河，拜见大唐皇帝陛下！”
两侧垂发，头戴进贤冠，身穿官赐蜀锦团花圆领“蕃客锦袍”。
日本国第十次遣唐正使大礼下拜。
李隆基有些诧异：“往年不是新罗使者先贺吗？”
此时其右手边各国使节座次排第二的新罗使者出列哭诉：“皇帝陛下！日本国使者无理，强抢我国位次！”
本就有些心情阴郁的李隆基此时脸色更差了。
他瞪了一眼鸿胪寺卿。
但当下当着各国使者之面，还真不好发作。
李隆基温声道：“日本国使者远来不易，这次新罗使者就先让一让吧。”
他不管新罗使者如何反应，转头又看向藤原清河。
“听说尔等想要迎一位释门大德去本国？”
藤原清河再次激动下拜：“如皇帝陛下恩准，敝国上下必铭感五内！”
李隆基肃声道：“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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