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尾竹林中的惊心一瞥，如同在澄澈溪流中窥见一抹幽影，转瞬即逝，却足以扰动一池春水。那腕间诡异的银蛇纹路与“凝霜兰”“处置”等破碎词句，在何瑶心中萦绕不去，为素心阁这片仙家净土蒙上了一层薄纱。然而，考核之期日渐临近，她深知自身修为浅薄，唯有将全副心神沉浸于修行，方有一线希望通过考验，真正在这片天地间立足。
每日辰时，她必至竹韵馆。执教的女弟子名唤云漪，性情温婉，讲解《培元导引术》细致入微。此法门确如沐芳仙长所言，中正平和，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极重根基打磨与灵气亲和。何瑶潜心修习，加之体内那缕得自琉璃心机缘的气流本就纯净自然，进步可谓神速。不过十数日，已能熟练引导灵气运转小周天，体内气流粗壮了一倍有余，举手投足间气力渐生，耳目聪敏更胜往昔，肌肤也透出几分莹润光泽。
云漪师姐对此啧啧称奇，常言她悟性非凡，是近年少见的。唯有何瑶自己知晓，每当她修行之时，怀中那枚琉璃心虽无明显异象，却总会散发出一股极细微的温煦波动，潜移默化地滋养着她的经脉，抚平修行中难免的滞涩与躁动。此物之神异，愈发深不可测。
这一日，何瑶刚行功完毕，正与云漪师姐请教一处关窍，青菀师姐却寻了过来，笑容中带着一丝神秘。
“何师妹，沐师叔吩咐，着你收拾一下，明日随我下山一趟。”
“下山？”何瑶一怔，心中莫名一紧。自踏入素心阁，她便未曾再离开过这片山门，骤然听闻下山，竟生出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放心，不是远行。”青菀看出她的紧张，笑着解释，“是去山下的‘清溪镇’采买些日常所需，顺便让你认认路，见识一番。总待在山上闷头修行也不好，入世出世，皆是功课。沐师叔说，对你日后考核亦有益处。”
听闻只是去往山下小镇，且是沐芳仙长之意，何瑶这才安心，继而涌起几分期待与好奇。清溪镇，听这名字，便觉应是清幽所在。
翌日清晨，天色微熹，何瑶便随青菀出了山门。并未乘坐那日沐芳仙长所乘的神骏青鸟，而是沿一条蜿蜒的青石阶徒步下山。石阶两旁古木参天，藤萝垂挂，晨露未干，鸟鸣清脆，空气清新。
行了约莫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宽阔的山谷盆地展现在眼前，一条清澈见底的溪流如碧带般蜿蜒穿过，溪水淙淙，撞击卵石，溅起银珠。溪流两岸，屋舍俨然，白墙黛瓦，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多为两三层的木楼，飞檐翘角，挂着灯笼与酒旗。此时晨雾尚未散尽，袅袅炊烟混合着水汽升腾，将小镇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
虽名为“镇”，其规模与繁华，远非何瑶记忆中栖霞郡的景象所能比拟。街道以青石板铺就，干净整洁，两侧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往来穿梭，已是人头攒动。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笑声、铁匠铺传来的叮当声……各种声音交织，热烈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
何瑶一时间竟有些目眩神迷。她自幼生长在偏远宁静的栖霞郡，何曾见过这般热闹景象？尤其是空气中弥漫的各种气味——刚出笼的肉包子面香、炸油条焦香、茶叶铺清冽茶香、药铺浓郁药草苦香、甚至脂粉铺子甜腻花香……奇异却不令人反感，满是鲜活生命力。
“走吧，我们先去‘百味斋’补充些灵谷和调料，再去‘云裳阁’看看新到的鲛绡布，最后去‘万草堂’取些预定的药材。”青菀显然是常来常往，对路径极为熟悉，笑着拉起因好奇而频频驻足的何瑶。
何瑶如同初入大观园，看什么都觉新奇。她刚跟着青菀走过点心铺，就听得身后突然传来急促呼喊：“拦住他！别让那小贼跑了！”话音未落，一道瘦小身影从人群中窜出，怀里抱着个锦缎包裹，脚步踉跄却跑得极快，沿途撞翻了两个小贩的货摊，引来一片惊呼。
那身影正朝何瑶与青菀冲来，青菀下意识想拉何瑶避让，何瑶此刻耳聪目明，又练出了气力，没往后退——她看清追来的是个素色短打修士，腰间佩剑未出鞘，显然顾忌街上百姓，不敢贸然动武，眼看就要被小贼甩开。
小贼见前方有人，眼中闪过慌色，却没减速，反而想侧身撞开何瑶。何瑶心头一紧，下意识运转《培元导引术》，将体内气流往双臂聚去，不等青菀提醒，已侧身半步，左手一挡小贼肩膀，借着力道往旁一卸，右手顺势勾住小贼手腕。
这动作极快，何瑶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见小贼重心不稳，“噗通”摔在青石板上，怀里的锦缎包裹滚出，露出里面几包油纸裹着的药材。那修士快步追上，按住小贼，又朝何瑶拱手致谢：“多谢姑娘相助！这小贼偷了我为家中长辈抓的救命药材，若非姑娘，我今日怕是要追悔莫及。”
青菀回过神，笑着拍了拍何瑶的胳膊：“没想到你这几日修行没白练，有这般反应力。”何瑶脸颊微红，刚想说只是巧合，那修士已将小贼交给闻讯赶来的镇卫，拱了拱手，抱着药材匆匆离去，街上的喧闹也很快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两人继续往前走，何瑶又看到杂耍艺人在街头喷火耍猴，引来阵阵喝彩；看到点心铺里摆着各式各样她从未见过的糕饼；看到兵器铺前寒光闪闪，修士男女正在挑选法器；甚至看到几个衣着与本地迥异、肤色略深、佩戴繁复银饰的行商，正操着生硬官话与人交易宝石与香料。
青菀耐心讲解：“清溪镇虽处素心阁山下，却因是通往‘流芳府’的必经之路之一，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散修游侠极多，故而颇为繁华。镇上店铺背后大多有些势力背景，不乏其他宗门产业，鱼龙混杂，但也自有规矩。”
流芳府！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何瑶心中一动，不由得多看了几眼那些南来的行商。
采买过程颇为顺利。百味斋的掌柜认得青菀，甚是客气，灵谷皆以上品供给。云裳阁的鲛绡布轻薄如雾，光华流转，价格亦是不菲，青菀只选了少许用作弟子服饰点缀。最后到万草堂，规模颇大，不仅售卖各类药材，也收购山民采集的灵草异卉。
堂内药香浓郁，伙计正忙着称量药材，坐堂大夫在为病人诊脉。青菀径直走向柜台，与一位管事老者交接预定的药材清单。
何瑶安静跟在身后，目光被柜台旁一面巨大的药柜吸引。那药柜由上好沉香木制成，密密麻麻不下数百个小抽屉，每个抽屉上都贴着药材标签。她的目光无意识扫过，忽然，“凝霜兰”三个字跳入眼帘！
她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靠近些，想看得更仔细。只见标注“凝霜兰”的抽屉与其他并无不同，但仔细看去，标签纸质略新，墨迹与周围有差异，像是后来更换的。
就在她凝神细看时，万草堂后堂帘子掀开，一个伙计捧着几个新到的药材包裹走出，口中嘟囔：“……这批货色不错，尤其是那‘寒眠蕈’，品相极佳，王管事验……哎哟！”
他走得急，没留意到站在柜旁的何瑶，差点撞上。何瑶下意识侧身一让，伙计手中的包裹散落些许，一股极其寒凉、带着若有若无腥气的奇异花香瞬间弥漫。
何瑶的目光立刻被散落的药材吸引——那是色泽深紫近黑、形状如同闭合眼眸的蕈类，蕈伞表面有着如同漩涡般的银色纹路！
而她怀中的琉璃心，在异香扑鼻的瞬间，再次传来极其短暂却清晰的刺痛！比上次在百草圃感应时更尖锐。
几乎同时，何瑶眼角余光敏锐捕捉到，万草堂通往内院的侧门阴影处，一个身影似被外面动静惊动，正欲悄然退入黑暗中。
那身影穿着伙计粗布衣服，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挽起袖子的手臂上，一道熟悉的、蜿蜒的银色蛇形纹路，在微弱光线下，一闪而逝！
又是他？或是……同一类人？
何瑶只觉得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凝霜兰的标签、寒眠蕈的异香、琉璃心的刺痛、还有如影随形的银蛇纹路！这一切绝非巧合！
这看似普通繁华的清溪镇，素心阁山下的药铺，竟然也隐藏着与那日竹林密语、百草圃异常相关的蛛丝马迹！
青菀此时已交接完毕，转过身，见何瑶脸色苍白，关切问道：“师妹，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适？”
何瑶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心中惊涛骇浪，勉强挤出笑容，指了指散落的寒眠蕈：“没……没什么，只是被这药材的气味冲了一下。”
那伙计连忙道歉收拾。王管事也走过来，看了一眼寒眠蕈，对青菀笑道：“姑娘莫怪，此物是新到的寒眠蕈，气味特殊了些，却是炼制某些安神丹药的上好辅材，只生长于极阴之地，颇为难得。”
青菀点点头，未多想，只对何瑶道：“既是如此，我们这便回去吧。”
离开万草堂，重返熙攘街道，阳光照在身上，何瑶却觉得浑身发冷。方才那惊心动魄的发现，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她心头。
回山的路上，她沉默了许多。青菀只当她累了，也未多言。
青石阶蜿蜒向上，素心阁的山门在云雾中若隐若现，依旧仙气缥缈，宁静祥和。
然而，何瑶此刻再看这片仙家胜境，心境已截然不同。云雾似乎再也无法完全遮蔽其下可能潜藏的隐忧。
银蛇纹路、凝霜兰、寒眠蕈……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却被一条无形的线串联，指向隐藏在繁华与宁静背后的谜团。
这谜团，是否早已悄然蔓延至山门之外？它的触角，又究竟伸得有多远？
她握紧了袖中的琉璃心，它温凉依旧，却仿佛沉重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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