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是怎么过去的，沈清莲完全没有印象。她没有睡，也没有醒，像是漂浮在一片没有时间、没有光线的虚无里。意识时而模糊，时而清晰，但清晰的瞬间，涌入脑海的都是昨夜那些破碎、狰狞的画面和声音，让她浑身冰冷，胃部抽搐。她一直蜷缩在房门后的墙角，手臂上那个深深的、已经泛紫的牙印隐隐作痛，提醒着她那场无声的崩溃。眼泪早已流干，眼睛又干又涩，肿得像两个核桃。
当天色透过窗帘缝隙，从灰白逐渐变成鱼肚白，房间里物体的轮廓慢慢清晰起来时，沈清莲的身体，先于她的意识，动了一下。
是一种近乎本能的、被长久以来严格作息训练出来的肌肉记忆。该起床了，该上学了。
她极其缓慢地、有些僵硬地，用手撑着地面，试图站起来。双腿因为长时间的蜷缩和冰冷而麻木刺痛，她踉跄了一下，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全身的骨头像是生锈的零件，每动一下都发出无声的呻吟。
她站直身体，目光空洞地扫视着这个房间。晨曦微光中，一切都蒙着一层惨淡的灰色。凌乱的床铺，空气中尚未散尽的、令人作呕的陌生气味……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恐怖。
但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厌恶，没有悲伤，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就像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的犯罪现场。
她迈开脚步，动作迟缓得像一个提线木偶，走向那个兼做厨房和洗漱区的狭窄过道。脚步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异常清晰。
经过客厅时，她的眼角余光瞥见，母亲沈月柔竟然蜷缩在破旧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件薄外套，似乎睡着了，但眉头紧锁，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睡得极不安稳。沙发前的矮几上，放着两个碗，里面盛着似乎是刚买回来的、还冒着微弱热气的豆浆和几根油条。
沈清莲的目光从母亲脸上和早餐上一扫而过，没有片刻停留，仿佛看到的只是空气，是家具的一部分。她径直走进了洗手间。
“啪。”
她按下了电灯开关。昏黄的灯光亮起，刺得她干涩的眼睛有些疼。她走到洗手池前，看向墙上那面边缘已经破损起泡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原本清澈明亮的眼睛，此刻红肿不堪，更可怕的是那双瞳孔，里面空空荡荡，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映不出一丝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整个人透着一股被彻底榨干后的憔悴和颓败。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没有惊愕，没有自怜，甚至连一丝厌恶都没有。她只是看着，仿佛在确认某个物体的存在。
然后，她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哗哗流下。她低下头，用双手掬起冷水，一遍又一遍地泼在脸上。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醒，却无法渗透那层包裹着心灵的坚冰。她拿起牙刷，挤上牙膏，开始机械地刷牙。动作标准，却毫无生气，像工厂流水线上的操作。刷着刷着，牙龈出血了，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她也只是顿了顿，然后继续，直到满嘴泡沫，再漱口，擦脸。
洗漱完毕，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目光落在那个凌乱的床铺上。被褥纠缠，枕头歪斜，而在床单中央，那片已经变成暗褐色的、不规则的血迹，像一块丑陋的烙印，狠狠地灼烧着她的视网膜。
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随即，她走上前，开始整理床铺。她先是拉平床单，试图抚平褶皱，但那片血迹无法抹去。她看着那片刺眼的颜色，眼神依旧空洞。然后，她做了一件极其冷静、也极其可怕的事情——她开始拆卸被套和枕套，动作有条不紊，仿佛在处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家务。最后，她抓住床单的两个角，用力一扯，将整张床单抽了出来。
她将染血的床单揉成一团，又将被套、枕套也胡乱卷在一起，抱着这堆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织物，走到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旧木箱。她打开箱盖，将这团东西狠狠地塞了进去，仿佛要将那段不堪的记忆也一同封存、埋葬。盖上箱盖，发出沉闷的“砰”的一声。
做完这一切，她站在原地，微微喘息。房间里似乎少了点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改变。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依然若有若无地萦绕着。
她走到那个旧书包前，拿出校服。昨天那件睡裙被她脱下，扔在墙角，像丢弃一件垃圾。她换上蓝白相间的校服，动作缓慢而准确，系好每一颗扣子，拉平每一处褶皱。校服穿在她消瘦的身上，显得有些空荡。
背上书包，她转身，向门口走去。自始至终，她没有再看那个角落的木箱一眼，也没有再看那张已经铺上干净垫子、却仿佛依旧残留着噩梦的床。
拉开房门，客厅的光线涌了进来。沈月柔已经被动静惊醒，正手足无措地站在沙发边，脸色惨白，眼睛红肿，带着一种卑微的、乞求的神情看着女儿。她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发颤：
“莲莲……你……你起来了？妈买了豆浆和油条，还热着，你吃点再……再去上学吧？”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小心翼翼和讨好，眼神躲闪，不敢与女儿对视。
沈清莲像是完全没有听到，也完全没有看到这个人的存在。她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的大门，脚步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或迟疑，径直从母亲身边走过，仿佛穿过一片无形的空气。她甚至没有侧头看一下那碗据说还热着的豆浆。
被女儿如此彻底地无视，沈月柔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血色尽失，嘴唇哆嗦着，还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颓然地低下头，泪水再次无声滑落。
沈清莲走到玄关，换上那双洗得发白的旧运动鞋。鞋带上沾了点灰尘，她低下头，耐心地、仔细地拍打干净，系好鞋带。每一个动作都一丝不苟，却透着一种令人心寒的麻木。
然后，她直起身，伸手，拧开了大门的锁。
“咔哒。”
门开了。清晨略带凉意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带着外面街道上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和说话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常运转的世界。
沈清莲迈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砰。”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个充满哭泣、背叛、耻辱和死寂的空间，彻底关在了身后。
她沿着熟悉的、坑洼不平的楼道往下走，脚步平稳，节奏均匀。阳光从楼道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她身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她走在光里，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没有焦点，没有内容。
她去上学了。像过去的每一个清晨一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在她身体里彻底死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按照既定程序移动的、名为“沈清莲”的……行尸走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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