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青铜风铃在州牧府的屋檐下叮当作响，声音在雨幕中显得格外清脆，却又透着一丝不安。
荆棘突然捏碎了手中的药杵，药渣四溅。空气中弥漫的白芷气味，让他恍惚间想起了师傅谢虎曾经讲述的那个雨夜——为救林晓玉，谢虎孤身前往姑苏城求药的往事。
那也是一个这样的雨夜，只是更为凄冷。谢虎浑身湿透地站在姑苏城沈府的大门前，拳头重重地敲在门板上，雨水顺着蓑衣边缘不断滴落，在脚边积起一滩滩水洼。门吱呀一声开了，沈斓曦披着一件单衣，举着油灯出现在门后。她的头发略显散乱，发梢还沾染着未干的染蔻丹的洗笔水——这位江东才女为研制新药方，已在丹房闭关七日七夜。
《神农百草经》缺了几卷，我只能用虎耳草代替。沈斓曦碾碎琥珀色的药丸时，手腕内侧还带着试药留下的点点红疹，若三更前不退热……她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话未说完，谢虎已然翻身上马，扬鞭而去，身影迅速消失在雨夜街道的尽头。那一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救人。至于其他，包括那位在瓦岗寨等待他归去的萧如玥，都在那一刻被暂时抛在了脑后。
荆棘的思绪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他抬头望去，只见沈斓曦惊鸿般踏雨而来，身旁跟着怀抱药箱的貂蝉，以及护送她们前来的单信义。
“沈夫人。”荆棘连忙行礼。
沈斓曦微微颔首，一边快步向内走一边问道：谢将军情况如何？
仍在昏迷。荆棘跟上她的脚步，语气沉重，急需千年参王做药引。
沈斓曦蹙了蹙眉，脚步未停：单信义将军护送我来的路上，恰遇黄忠将军，他应能很快将千年参王送来。
荆棘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沈夫人，当年您为林姑娘配药时，是否……
沈斓曦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并未避讳地接话道：那时我还不知父亲已将我许配给谢虎。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更不知这是他与张仲景先生，因心疼我常年钻研医道、疏于个人之事，而共同谋划的一切。
那您……荆棘像个好奇的孩童，瞪大了眼睛追问。
我当时只觉得，这个冒雨深夜前来求药的男人很特别。沈斓曦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他连一句客套话都无，拿到药便走，眼中只有要救治之人。
他们转过回廊拐角，荆棘还想再问些什么，沈斓曦却已毫无避讳的继续开口：后来还发生了一桩意外。那夜门外再次传来马蹄声，我原以为是谢虎去而复返，结果却是一位名叫黄忠的年轻将领，抱着昏迷不醒的儿子黄叙滚落马鞍，其铠甲上甚至结着冰碴，他误将我这医馆当作了客栈，嘶声哀求：‘求沈小姐救救我儿！’
荆棘眨了眨眼：然后呢？
那孩子所中寒毒，竟与林姑娘的病症有几分相似，同属阴损之毒。沈斓曦边说边推开地窖的门，正是这番阴差阳错，我以祖传的九阳返魂散化入参汤，辅以金针渡穴之法，救下了黄叙。
“哦……”荆棘有些失望地耷拉下脑袋，并未听到期望中的“秘闻”。他还想再问，三人已来到谢虎榻前。
此刻，州牧府的地窖内，谢虎躺于简易床榻之上，面色苍白如纸。沈斓曦立刻上前，从药箱中取出金针，手法娴熟地刺入他周身要穴，再次稳固其心脉。
荆棘注意到她发间那支并蒂莲银簪微微颤动——这是后来林晓玉痊愈后，托鞠芊芊代买赠予她的谢礼。
还差一味关键药引。沈斓曦转头看向正在捣药的荆棘，需千年参王加以精纯真气化开，否则药力难以通达四肢百骸，驱散蛊毒……
她的话语被一声轰然巨响打断！地窖木门骤然炸裂，木屑纷飞中，古月轩口吐鲜血倒飞进来，手中长剑已断成三截。十二名黑衣死士结成凌厉剑阵步步紧逼，为首之人剑锋上，赫然挑着半幅染血的字军旗！
沈斓曦临危不乱，猛地掀翻身旁药炉。火星四溅之际，九枚金针自她袖中激射而出，精准无误地刺入死士的睛明穴——正是当年为黄叙行针驱寒的独门手法！古月轩趁机夺过一名死士的佩剑，断刃划出诡异弧光，而几乎同时，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穿透了为首死士的咽喉！但见黄忠大步踏入地窖，手持铁胎弓，背上负着一个锦盒。
参王在此。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沈斓曦迅速接过锦盒，取出其中那株须发皆白、灵气氤氲的千年参王，递给荆棘：快去箭楼！鞠芊芊在那里准备了药炉和……话音未落，破空之声再起，三支狼牙箭狠狠钉入她脚前的青砖！地窖外喊杀声愈发震耳，吕布军的攻城塔已逼近百步之内，塔顶强弓手正在装填熊熊燃烧的火箭！
箭楼顶层，鞠芊芊素白纤指轻拂过焦尾琴弦。她身后，持双戟的少年黄叙肃然而立，脖颈处仍可见当年寒症留下的淡淡青斑。当第一支火箭“嗖”地射穿窗纸，带起一溜火光时，琴声陡然转急，变得激昂肃杀。
东南方，七十步，弩手三人。她语速极快，精准报出方位。
黄叙双戟交叉格挡，磕飞袭来的箭矢，反手迅疾掷出短戟，短戟划破长空，精准地没入一名敌军弓手的咽喉！这凌厉果决的动作，与他父亲黄忠射落吕布缨枪的招式如出一辙。
州牧府地道内，黄忠正以铁胎弓奋力撬动一道沉重的机关石门。他耳廓微动，听声辨位——弓弦震响七次，七名试图靠近的吕布军狼骑兵应声落马！
黄将军！星月从另一条岔道疾奔而来，肩头那只灵敏的药貂吱吱急叫，沈夫人交代，参王必须用……
某家晓得！黄忠未等她说完，已然挽弓向天，一支特制的雕翎箭带着装有辅助药材的小包，划出优美弧线，精准射入箭楼窗口。
鞠芊芊凌空接住药包的瞬间，城外传来吕布震耳欲聋的怒吼！吊桥粗重的铁索被方天画戟悍然劈断，发出令人牙酸的断裂巨响！这巨响之中，混杂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机括轻响。
紧接着，二十具庞然的青铜兵俑猛地从护城河底升起，关节处喷出大量白色雾气——那竟是鞠芊芊精心调制的麻痹药散！黄忠趁此良机，率亲兵奋勇杀出城门，箭无虚发，一支支火箭精准命中吕布军的粮车，熊熊大火顿时冲天而起！
地窖内，混合了紫霞真气与千年参王的药汤泛出奇异金光。沈斓曦刺在谢虎背上的金针突然自行剧烈震颤，并诡异地排列成北斗七星之状！当最后一缕药汁被灌入谢虎喉中，院中那株百年古柏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抽芽、开花——此情此景，宛若当年黄叙大病初愈时，姑苏城外的枯木逢春！
捷报！黄将军神箭，射落吕布紫金冠！传令兵狂喜的声音穿透雨幕，传入每个人耳中。
在震天的欢呼声中，谢虎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映入他眼帘的，首先是沈斓曦发间那支微微晃动的并蒂莲银簪。他下意识地伸手，想去触碰那缕垂落额前的青丝，却被掌心一枚冰凉的物事硌到——那是貂蝉不知何时悄然塞入他手中的翡翠扳指，她的腕上，还缠着弹琴时所用的护甲。一旁的鞠芊芊见状，冷哼一声，拂袖悄然离去。
暴雨不知何时已然停歇。吕布退兵的号角声呜咽着响起。黄忠默默擦拭着他那张巨大的铁胎弓。这位年方三十却已名震天下的神射手，望着城头新悬挂起的字医幡，脸上终于露出了与年龄相符的、略带释然的笑容。他身后，黄叙正带领兵士操练阵法，少年手中双戟舞动，红缨如烈焰翻飞，再也看不出昔日病榻上的羸弱模样。
谢虎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地窖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与淡淡的血腥气，几名侍卫正在默默清理打斗留下的狼藉。他低头看了看胸前缠绕的、已不再渗血的绷带，感受着体内重新流淌的力量。
醒了？沈斓曦一边收拾金针，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再晚上半个时辰，纵是大罗神仙临凡，也回天乏术了。
谢虎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貂蝉连忙递上温水，他接过一饮而尽，这才哑声问道：吕布……退了？
退了。黄忠从门外踏入，铁胎弓上犹见未干的血迹，折损兵马不下三百，粮车亦被焚毁大半。古月轩随即上前，将谢虎昏迷后发生的种种，简要叙述了一遍。
荆棘抱着药罐凑过来：师傅，参王还剩下些许……
留着。沈斓曦打断他，黄叙体内寒毒根深，尚未拔除干净，每月仍需服药稳固。
谢虎目光转向黄忠，后者会意，抱拳道：犬子能捡回性命，全仗沈夫人当年妙手回春。谢虎单膝跪地，郑重抱拳还礼：“黄将军言重了，应是谢虎多谢将军与诸位舍命相救之恩。”
此时沈斓曦已收拾好药箱，起身时，发间银簪在烛火下流转过一抹温润光泽。她看了眼谢虎，语气不容置疑：三日内不可妄动真气，更不得与人动武，否则伤口崩裂，气血逆冲，后果自负。
谢虎点头应下，目送她带着荆棘离去。貂蝉唇瓣微动，似欲言又止，最终也默默跟随退出。地窖内只剩下黄忠与谢虎二人。
沈夫人医术通神，更兼仁心。黄忠忽然感慨道，当年若非她毅然出手……
谢虎抬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目光沉静：我欠她的，何止一条性命。
待黄忠也离去后，谢虎独自倚在榻上，地窖中重归寂静。他缓缓自怀中取出一个贴身收藏的、略显陈旧的香囊，那是萧如玥留下的物件。指尖摩挲着香囊上细密的针脚，他眼中流露出复杂难言的情绪。如玥，你如今身在何方？可知这徐州城经历了怎样一场腥风血雨？我曾以为与晓玉是乱世中相互取暖的必然，也曾因斓曦的婚约与救命之恩而心生牵绊，但心底最深处的那个身影，始终是你决绝离去时的背影。这乱世江山，英雄辈出，可我谢虎所求，不过是一隅安宁，与心中所爱之人并肩看尽繁华落尽……然而，命运弄人，身不由己。
数日后，谢虎站在徐州城头，眺望着瓦岗寨的方向，怔怔出神。夕阳将他的身影拉得悠长，胸前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
主公。貂蝉捧着汤药走来，该换药了。
谢虎解开衣甲，露出包扎好的伤口。貂蝉手法轻柔地拆开绷带，忽然轻呼：伤口又渗血了。
无妨。谢虎摆摆手，斓曦呢？
仍在药庐为您调配固本培元的汤药。貂蝉犹豫了一下，低声道，今早瓦岗寨有信传来，说林姑娘她……
谢虎盯着手中药碗，碗底沉淀的药渣泛着苦涩气息，让他不禁想起初入瓦岗寨时，与林晓玉相遇的场景。那时他立志庇护一方百姓，自认心硬如铁，不涉儿女私情，却在见到那个柔弱却坚韧的姑娘时，第一次萌生了想要守护一生的念头。后来为救她性命，他应下与沈斓曦的婚约，心中满是无奈与抗拒。可不知从何时起，那个在灯下彻夜为他研制解药、试药受伤也默不作声的倔强身影，已悄然在他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而萧如玥，则如同心口的一颗朱砂痣，是深藏的痛，也是无法磨灭的念想。
药要凉了。貂蝉的声音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
谢虎接过药碗，指尖不经意触到貂蝉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不久前沈斓曦为他施针时，同样冰凉却稳定的手指。
主公若心系林姑娘安危……
不必忧心。谢虎打断她，有斓曦的良药，晓玉自会无恙。
换过药后，谢虎径直前往药庐。推开门，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沈斓曦正专注于研磨药材，光洁的额上沁出细密汗珠。
有事？沈斓曦未曾抬头。
谢虎在她对面坐下：特来致谢。
不必言谢。沈斓曦手下未停，医者本分而已。
不止此次救命之恩。谢虎目光落在她发间的并蒂莲银簪上，还有晓玉之事，以及……诸多种种。
沈斓曦捣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顿：林姑娘痼疾已愈，不必挂怀。
我知晓。谢虎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但我当日应允娶你之事……
无需勉强。沈斓曦终于抬眸，目光平静无波，当日你为救人而立誓，我父亲与张先生爱女心切，设计促成。说到底，起初亦是沈家有所强求。
谢虎忽然单膝跪地，正视着她：我当日确因此婚约心生抵触。然这些时日以来，历经生死，目睹你为我所做一切……他的声音略显低沉，直至看见你腕间因试药留下的新旧伤痕，我方恍然……
沈斓曦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按在他唇上，止住了他后续的话语，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你的心意，我明白。
谢虎自那日之后的第三日，沈斓曦已能下床缓步行走。她披着一件素白长衫，静立于药庐窗前，凝望着院中那株谢虎特意带来、已然绽放的杏花。
师傅，该用药了。荆棘端着一碗黑褐色药汁走入。
沈斓曦接过药碗，眉头未皱，一饮而尽。这些年来，她尝过的药草滋味，远比寻常饭食更多，些许苦涩于她早已习惯。
主公今晨又在城墙上伫立良久。荆棘一边收拾药碗，一边说道，听貂蝉姐姐提及，他手中似乎一直紧握着什么东西。
沈斓曦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一下。她自然知晓谢虎在眺望何方——瓦岗寨，那里有他始终难以彻底放下的林姑娘，或许，还有他深藏心底、未曾言明的萧如玥的影子。
师傅……荆棘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您……当真愿嫁与主公吗？
沈斓曦缓缓转身，窗外光线透过棂格，在她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婚姻乃终身大事，岂同儿戏。
可是……荆棘挠了挠头，您明知主公心中尚有……
我知道。沈斓曦打断他，语气平和却坚定，但我亦知晓，他当日应下婚事之时，虽是情势所迫，却并非虚与委蛇。而如今……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貂蝉匆匆奔入，面色煞白：沈姑娘，大事不好！主公他……他独自出城去了！
沈斓曦手中拈着的药勺一声坠地：去了何处？
瓦岗寨。貂蝉紧咬下唇，他只留下一封书信，言明要去寻林姑娘，将一些事情……说清楚。
沈斓曦闭目片刻，复又睁开。她早该料到会有此一日。谢虎性情至诚，重情重诺，岂会甘愿就此糊里糊涂地完成婚约，让三人皆陷于困局之中？而她自己，又何尝愿意接受一份仅仅源于责任与感激的婚姻？她内心深处，亦有着属于自己的骄傲与期许。
备马。她沉声道。
师傅！您的伤势未愈，怎能长途跋涉！荆棘急道。
沈斓曦已自行取下墙上挂着的药囊与披风：他体内余毒未清，若路途颠簸引动毒性，恐生不测……话音未落，她已率先向外走去，步伐虽缓，却异常坚定。
半个时辰后，三匹快马冲出徐州城门，卷起阵阵烟尘。沈斓曦一马当先，貂蝉与荆棘紧随其后。
马背上，貂蝉迎着风，忍不住高声问道：沈姑娘，若是主公他……最终选择了林姑娘，或是选择了萧姑娘……您当如何？
沈斓曦目视前方，疾驰的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和衣袂，她的面容在风中看不真切，只有清冷的声音随风传来：且行，且看。但求问心无愧。 答案，或许就在前方路途之中，亦在她与谢虎彼此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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