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气氛愈发浓烈，宫中张灯结彩，连空气里都仿佛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糖瓜和炮仗味儿。东宫小厨房更是终日热气腾腾，蒸糕、炸馓子、熬糖稀的香气交织弥漫，勾得人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
这日，姜雨棠正兴致勃勃地指点着厨娘试做一道新鲜的五福临门糕。用糯米粉、粘米粉按比例调和，分别掺入南瓜泥、紫薯泥、绿茶粉、甜菜根汁和原色，蒸出五色糕坯，再巧妙地拼叠成福字图案，寓意好，颜色也鲜亮喜庆。
“娘娘这主意真是巧夺天工！”厨娘们纷纷赞叹，手下更是精心。
正忙碌间，福安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小厨房门口，神色虽一如既往的恭谨，眼神却比平日深沉几分。他并未进来，只远远对着姜雨棠微微躬身。
姜雨棠心下明了，净了手，对厨娘交代几句，便跟着福安走到廊下僻静处。
“娘娘，”福安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有气音，“殿下请您即刻往揽月轩书房一趟。”
姜雨棠心头一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点点头：“本宫知道了。”
她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压下那骤然加速的心跳，随着福安穿过重重殿宇。沿途遇到的宫人皆垂首行礼，无人察觉这位看似只是去寻太子说话的太子妃，袖中的指尖已微微冰凉。
揽月轩书房内，沉水香依旧清冽，却莫名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慕容昭负手立于窗前，背影挺拔如松，却透着一种冰冷的紧绷感。夜长宁垂首肃立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凝重。
见姜雨棠进来，慕容昭缓缓转身。他脸色有些苍白，眼底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仿佛暴风雪前的死寂。他手中捏着一小片似乎被灼烧过的、边缘焦黑的深色布帛碎片。
“棠棠，”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看看这个。”
他将那布帛碎片递过来。姜雨棠接过，指尖触碰到那粗糙焦黑的边缘，心头莫名一悸。布料质地特殊，并非宫中常见织物，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淡薄的、混合着硝石和某种特殊油脂的刺鼻气味。
“这是……”她抬头，眼中带着疑惑。
“昨夜，京西一处不起眼的民宅突发大火，扑救后，在现场灰烬中发现了这个。”慕容昭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字字砸在人心上，“经查，那处民宅，是‘双喜’——那个打翻食盒的小太监，在宫外唯一的‘亲戚’家。火灾起得蹊跷，像是为了毁灭什么。这片布帛，是唯一未被完全焚毁的证物，嵌在砖缝里，像是匆忙间被勾落的。”
双喜！那个眼神躲闪、吓得脸色发白的小太监！他的亲戚家突然起火？
姜雨棠的呼吸骤然屏住！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
“那……双喜他人呢？”她声音微颤。
“死了。”慕容昭吐出两个字，冰冷如铁，“就在那场大火前一个时辰，被发现在御花园偏僻处的井里。初步勘验，是失足落井。”
失足落井？偏偏在他宫外亲戚家起火之前？世上哪有如此巧合！
这分明是灭口！是幕后之人察觉到可能暴露，以最快的速度、最狠辣的手段掐断了线索！
姜雨棠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那布片的手指微微发抖。她虽猜到有阴谋，却未曾想到对方手段如此酷烈迅速，一条鲜活的人命，就这样如同蝼蚁般被轻易碾碎，只为了掩盖一个可能存在的破绽。
那日双喜过度的紧张、打翻的食盒、管事嬷嬷含糊的言辞……此刻回想，竟都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
“他们……他们竟如此狠毒……”她声音发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慕容昭上前一步，握住她冰凉颤抖的手，他的掌心同样冰冷，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定力量。“现在，你明白我们面对的是什么了？”他深不见底的眸中翻涌着滔天的怒浪与杀意，却被他强行压制，只余下冰冷的锐光，“这绝非寻常争权夺利，而是无所不用其极的阴毒鬼蜮伎俩！”
他拿回那片布帛，目光如刀般刮过其上焦黑的痕迹：“这布料，这上面的火油味……绝非寻常之物。夜长宁？”
夜长宁立刻上前一步，沉声道：“启禀殿下、娘娘，已初步查验，此布乃西域一带罕有的‘火浣布’边角料，极其耐烧，故能残存。其上沾染的火油，也非民间所用，掺有特殊助燃药剂，应是军中专用于紧急情况下焚烧粮草辎重之物，威力极大，水泼难灭。”
军中之物！火浣布！ 线索似乎更加清晰，却又更加骇人！能动用军中禁物行此灭口之事，幕后之人的能量超乎想象！
姜雨棠只觉得浑身发冷，下意识地反手握紧慕容昭的手，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她终于真切地感受到，那隐藏在繁华年节背后的，是何等冰冷残酷的杀机。这已不再是宫闱倾轧，而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
“他们杀了双喜，烧了可能存在的线索，是不是……就查不下去了？”她仰起脸，眼中带着一丝后怕与不甘。
“未必。”慕容昭眼神锐利如鹰隼，“他们动手越快，越狠，越说明他们害怕！说明双喜这条线，或许真的触及了什么！灭口，有时反而会留下新的破绽！”
他松开她的手，走到书案前，指着那张布帛碎片：“火浣布虽耐烧，但编织纹理特殊，或许能追查来源。那特殊火油，军中管控极严，流出必有记录可查！还有，‘双喜’此人，他如何入宫？谁为他作保？平日与何人交往？这些，都不是一把火能完全烧干净的！”
他的思维高速运转，一条条指令清晰冷静地发出：“夜长宁，立刻加派人手，暗中详查双喜所有社会关系，尤其是其入宫前后的经手人！火浣布与火油的来源，交由军中去查，但要绝对隐秘，不得惊动任何人！同时，对名单上另外几人，‘春菱’、‘小诚子’、‘如意’的监控提升至最高级别，绝不能再出纰漏！”
“是！属下遵命！”夜长宁领命，身影一闪，迅速消失在书房内。
书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沉重的寂静压下来，只有烛火噼啪作响。
慕容昭转身，看着脸色依旧苍白的姜雨棠，走上前，将她轻轻拥入怀中。他的怀抱不再冰冷，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力度。
“怕吗？”他低声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姜雨棠将脸埋在他胸前，用力摇了摇头，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丝倔强：“不怕……只是，只是没想到……”
没想到死亡离得如此之近，如此真实。 没想到这锦绣堆砌的宫墙之下，竟藏着如此污秽血腥的泥沼。
“有孤在。”他收紧手臂，下颌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坚定，“绝不会让任何人伤你分毫。也绝不会，让这些人逍遥法外！”
他的话语如同誓言，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一点点驱散她心中的寒意。
良久，姜雨棠从他怀里抬起头，猫儿眼里惊惧未褪，却多了一抹坚毅的光：“我能做什么？”她不再只是一个被保护者，她亲眼见到了敌人的狠毒，更渴望能与他并肩作战。
慕容昭凝视着她，指尖轻轻拂过她微凉的脸颊：“你已做了很多。继续留意‘春菱’她们，但切记，一切以自身安危为重，稍有异样，立刻避开，不可冒险。其余的，交给孤。”
他顿了顿，又道：“年宴照旧筹备，一如往常。越是如此，越能让他们摸不清虚实。”
姜雨棠郑重点头：“我明白。”
正在此时，书房外传来福安小心翼翼的通报声：“殿下，娘娘，小厨房那边问，五福临门糕的模子用哪个花样好？”
现实的生活琐事，如同一声温暖的呼唤，将两人从冰冷的阴谋算计中短暂抽离。
慕容昭与姜雨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告诉他们，用那个蝙蝠衔铜钱的传统花样便好，寓意明白，看着也喜庆。”姜雨棠扬声道，声音已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清亮。
“嗻。”福安的脚步声远去。
慕容昭松开她，替她理了理鬓角微乱的发丝，语气放缓：“去吧，你的五福临门糕还在等着你呢。”
姜雨棠看着他，用力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书房。跨出门槛的那一刻，冬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微微眯起了眼，将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狠狠压下。
回到小厨房，蒸笼的热气扑面而来，带着甜糯的米香。厨娘们正等着她的决定。
姜雨棠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漾起温和的笑意，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从未发生。
“就用蝙蝠衔铜钱的模子吧，”她声音平稳，带着一丝令人安心的力量，“年节下，还是传统些的花样最稳妥。”
她看着那五色面团被填入模子，心里却清楚地知道，这场隐藏在年节喜庆下的暗战，已然升级。死亡的阴影已然投下，但她不会退缩。
椒盐可调味，亦可灼痛人心。而他们，已做好了迎击一切风雨的准备。甜蜜的糕点要继续做，而冰冷的刀锋，也已悄然出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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