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十月初一，南阳城。
晨曦微露，驱不散笼罩在几座深宅大院上空的阴霾与血腥气。周府、王府、刘家别院遭“黑风贼”血洗的消息如同瘟疫般在士绅圈层中迅速蔓延，带来的不是兔死狐悲的哀伤，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滔天的怒火。
周府正堂，檀香也压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须发皆白的周老太爷脸色铁青，手中的紫砂茶盏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名贵的波斯地毯。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周老太爷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杀我护院！烧我粮仓！毁我宅院！这黑风贼是疯狗吗？！连福王都敢咬，现在又来撕咬我们？！”
王家主王胖子脸色煞白，肥硕的身体瘫在太师椅里，声音带着哭腔：“完了…全完了…我那庄子…存着今年大半的收成啊…还有…还有刚收上来的一批湖丝…全烧了…抢了…我…我…” 他心疼得几乎说不出话。
刘炳文面色阴沉如水，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护院死了七个，都是跟了刘家多年的好手！别院虽偏，里面的东西也值上千两！这伙贼寇，无法无天！此仇不报，我刘家还有何颜面在南阳立足？！”
其他闻讯赶来的几家大户家主也是义愤填膺，议论纷纷。
“先是劫福王，现在又劫我们！这陈远是想把天捅破吗？！”
“官府都是干什么吃的？！养着那么多兵，连个山贼都剿不了？！”
“就是！年年加征剿饷，钱粮都喂了狗了！剿来剿去，匪越剿越多！现在都剿到我们头上来了！”
“我看啊，就是官府无能！贪腐成风！军纪败坏！才让这些泥腿子有了可乘之机！”
“对！要不是他们剿匪不利，我们何至于遭此横祸？！这损失，该找官府赔！”
愤怒的矛头很快从山贼转向了官府。一个心思缜密的赵姓家主捻着胡须，眼中闪烁着狐疑，低声道：“诸位，此事…会不会太过蹊跷？黑风寨远在伏牛腹地，刚劫了福王贡品，按说该是惊弓之鸟，缩在老巢里防备官军围剿才对。为何突然又分出人手，一夜之间奔袭百里，精准地同时劫掠我们三家在城外的庄子？这…不合常理啊。”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而且，府尊大人昨日刚为剿匪粮饷之事宴请我等，我等…未能如他所愿。今日便遭此横祸…这时间点，未免太巧了些。会不会是…” 他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堂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都闪过一丝惊疑和寒意。官府缺钱缺粮，逼捐不成，自导自演一出“贼乱”，逼迫他们就范？这念头如同毒蛇，钻进每个人的心里。
“不可能！” 刘炳文断然否定，但语气并不那么坚定，“府尊再…再如何，也不至于行此下作手段！何况还是打着黑风寨的名号？万一被戳穿，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罪！他敢？！” 他更愿意相信是黑风寨的疯狂报复，毕竟对方有劫掠福王的“前科”。
“是啊，” 周老太爷也冷静了些，沉声道，“那陈远凶名在外，连福王都敢劫，未必不敢对我们下手。他此举，或许是向官府示威？或是…纯粹为了抢粮壮大自己？毕竟官军围剿在即。” 他更倾向于后者，官府的“无能”是根本，但直接扮贼抢自己治下的士绅，这风险太大，郑元勋未必有那个胆子。
最终，恐惧和现实的损失压倒了疑虑。无论是不是黑风寨干的，这口恶气必须出！而能出这口气的，只有官府和王师！
“走！” 周老太爷拄着拐杖站起身，老眼中射出逼人的寒光，“去找府尊大人！问问他，这南阳府的天，还亮不亮？这大明的王法，还管不管用！若他再剿匪不力，护不住我等士绅身家性命…哼！我等便联名上奏朝廷！参他一个庸碌无能、纵匪为祸之罪！”
“对！找府尊去！”
“必须给个说法！”
“立刻发兵！踏平黑风寨！”
群情激愤之下，一群南阳府最有头脸的士绅巨贾，浩浩荡荡地涌向知府衙门，直奔后堂郑元勋的官邸。他们不再是昨日宴席上那副哭穷敷衍的模样，而是带着切肤之痛和滔天怒火，气势汹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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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官邸，花厅。
郑元勋昨夜几乎未眠，既为计划的顺利实施而隐隐兴奋，又为可能暴露的风险而惴惴不安。此刻听闻周老太爷等人联袂而至，心中先是一紧，随即又升起一丝期待——鱼儿，终于被血腥味引上钩了！他强作镇定，换上一副沉痛而肃穆的表情，在花厅主位坐定。
“府尊大人！” 周老太爷作为众人代表，率先开口，语气再不复昨日的疏离客套，而是带着压抑的愤怒和质问，“昨夜之事，想必您已尽知！黑风贼寇，丧心病狂！竟敢同时劫掠我周、王、刘三家城外产业！杀人放火，劫掠财物！此等恶行，罄竹难书！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顿了顿，拐杖重重一顿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敢问府尊大人！南阳府衙养兵何用？朝廷设官为何？！难道就是坐视贼寇如此猖獗，屠戮士绅，焚掠乡梓吗？！我等每年缴纳钱粮赋税，供养官府，所求不过一方安宁！如今身家性命皆受威胁，府衙若再无雷霆手段，剿灭此獠，我等…唯有联名上奏朝廷，请圣上明断！看看这南阳府的天，究竟还是不是大明的天！”
“请府尊大人即刻发兵剿匪！”
“踏平黑风寨！活剐了陈远！”
“为我等死难的护院、损失的财物讨个公道！”
众家主群情激愤，七嘴八舌，矛头直指官府剿匪不力，要求立刻出兵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郑元勋心中冷笑：果然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昨日好言相劝，一个个吝啬如铁公鸡。如今刀架在脖子上了，知道急了？他脸上却堆满了深切的同情和义愤：“诸位乡贤息怒！息怒啊！本府闻听昨夜惨剧，亦是痛心疾首，五内俱焚！黑风贼寇如此猖狂，视我南阳官府如无物，视诸位乡贤身家性命如草芥！此獠不除，本府寝食难安！”
他站起身，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决心”：“诸位放心！本府已接到福王千岁严旨，河南总兵李永福将军亦已行文，大军不日即将开拔，进剿伏牛山！定要将那陈远小贼碎尸万段，为死难者报仇雪恨！”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极其为难的神色，目光扫过众人：“然…大军开拔，粮草先行。李总兵所需之粮秣饷械，数额巨大，本府虽已竭尽所能筹措，奈何…府库实在空虚，昨日诸位乡贤所捐之数，杯水车薪，距大军所需，尚有不小缺口啊…”
“敢问府尊，缺口究竟几何？！”王胖子忍不住插嘴问道，声音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其他人也纷纷看向郑元勋，这是他们最关心的问题。要钱可以，但得有个明确的数目，不能像昨日那样被糊弄。
郑元勋心中早有腹稿，脸上愁苦之色更浓，长叹一声：“唉…李总兵所列清单，需开拔粮八千石，饷银五万两，火药三千斤，箭矢二十万支…等等，林林总总，耗费巨大。本府倾尽府库，又得诸位乡贤昨日捐助，东拼西凑，至今也只筹得粮三千余石，银一万五千两，火药千余斤，箭矢十万支上下…” 他故意将实际缺口夸大了一些，将昨日士绅们捐的象征性数目也含糊地算进“东拼西凑”里，营造出已经非常努力的假象。
“如此算来，岂非尚缺粮近五千石，银三万余两？还有火药箭矢？！”周老太爷倒吸一口凉气，老脸变色。这个数目远超他的预期，也远超他们这些刚遭了劫的家族短期内能承受的极限。其他家主也是脸色难看，交头接耳，嗡嗡声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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