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礼回小帐取家书,眉峰紧蹙,嘱李功曹谨盯各营,便急往马厩去。
赵隶正刷马,见他来,直身问道:
“此时当侍将军侧,何以独来此间?”
他递简于前:
“丛兄家书,你辨辨此中深意。”
赵隶接简展看,简上书:
“战事开拔,某在定襄安稳,兄长切护弟妹。老马挑刍,常抬蹄,多拌豆料,净其蹄,兄亦当勤歇。”
他抬眼道:
“皆家常语,无甚异处。”
“大战将发,家书不早不晚,偏赶此时至。你细看家书,全是马,你懂马,瞧瞧。”
赵隶瞥简一眼,摸了摸身旁马,道:
“马居故地,草糙亦食;若换生地,气昧不合,方拱槽挑刍。抬蹄者,必是蹄间有石,或踏软泥不适。”
“那拌豆、净蹄呢?”
“豆为精料,唯急行远路才多拌,为催脚力;净蹄者,查蹄缝碎石耳。”
赵隶话音稍顿,似有所悟
“你是说,此‘马’非马?”
“换地方?”
苏礼低语,又问
“何地需常净蹄?‘老马’又指何意?”
“老马者,经事之骑,比新马稳。需常净蹄之地,非山道碎石,即流沙软碛
——漠北东路,正多沙窝子!”
苏礼眸色一亮,夺简转身,不发一语奔回小帐,摊简于案,指叩牍面:
换地方、催脚力、验蹄、老马…
战事部署既定,卫大将军牵掣单于,去病主突袭。
赵丛非无故言此,提‘马’,必与战事相关,何以不递军报,反托家书?
苏礼取过将领名籍简牍,指尖逐行扫过,眼神忽明忽暗,至卫青名上略顿,到李广二字时,眸色陡然一凝。
“老马…”
赵隶之语蓦地撞入脑海。
他霍然起身,攥紧家书大步往中军帐奔去。
“将军,末掾有密事急禀
——敢请令卫士退至帐外十步!”
去病抬眸扫他一眼,见其额有薄汗,神色凝重,不似作伪,当即扬声:
“卫士退十步!”
帐外脚步声渐远,去病才挑眉问道:
“何事慌张?可是赵丛的家书有异样?”
苏礼立刻展开张骞手绘的舆图,手指按在东侧标注‘沙碛’的区域:
“末掾收到家书,问了赵隶,才解其中意,将军看这
——东路多流沙,正是赵隶说的‘沙漠’。赵丛说‘老马挑刍’,此意是指李广将军被改道走了东路;‘常抬蹄’是说流沙陷蹄,需当心马蹄;‘拌豆料’是催脚力
——东路比原路线远三百里,若不加急,恐难按时与卫大将军会合。”
他把家书递过去,指尖点着‘老马’二字:
“末掾想的是,李广将军是三朝老将,军中都称他‘老骑’,正是‘老马’。赵丛在定襄见了调令,却不敢递军报,只能用家书传信
——定是怕走漏风声,让单于察觉东路有汉军。”
霍去病捏过家书,眉头拧起:
“舅父掌西路调度,改道是他职权,此事与我军突袭左贤王无干,赵丛何以冒风险托家书传信?”
“卫大将军许是觉此事不扰我军心神,才未通报。”
苏礼垂眸拱手
“只是末掾忧心,此事万不可让李校尉知晓
——他正憋着劲争先锋,闻之必分心。”
霍去病抓过家书,转身便凑向案上烛火,焦糊气瞬间散开。
“家书烧了,此事你我当做从未知晓,谁也不准再提。赵隶既看过家书,你速去叮嘱他。就说赵丛托他照看家中旧马,不过寻常家书,半句‘改道’之言,敢泄一字,以军法论。”
苏礼躬身:
“末掾这便去嘱赵隶,必不使其泄半字。”
“还有李敢。”
霍去病补充道:
“他眼里只装着左贤王的鼓旗,此事半个字也不准漏给他,别让杂事分了他的锐气。”
“末掾明白。”
霍去病缓声道:
“我军刀刃,当只对着匈奴,不可内耗。你速去准备祭祀用品,再查祭祀所用祭器,勿出半分差错。”
苏礼拱手应诺而退,行至帐外,冷风一吹,忽如拨云见日:
战事当前,心疑则军乱,唯有笃信同袍,方能聚力向前。
校场之上,甲士已列阵如铁,戈戟如林。
厨官已将最后一批干粮装车,医工携药囊立在阵侧,降骑队列肃整,复陆支、仆朋皆按汉制束玄甲,披膊完备,目光紧盯着中军帐方向
——归汉以来,此乃首次随骠骑将军击故主,皆欲以战功求获汉爵,以正汉臣身份。
元狩四年春二月廿九·午时·代郡北门祖道
祭坛已设,玄酒、束帛、牺牲陈列有序,军祝执礼器肃立。
霍去病着玄甲、戴武弁大冠,稳步登坛,苏礼捧酒囊随侧。
他接过军祝递来的玉圭,高举过顶,声震四野:
“祖神在上!汉家儿郎,今往漠北,扫凶奴,清边尘,复我河山,安我黎庶!愿祖神佑我军,旗开得胜,马革裹尸,亦无憾!”
言毕,他以玉圭蘸酒,三洒于地,再取酒囊,以剑挑破
——此乃‘轹轴祭’,祈战车稳固,行军顺遂。
甲士们按军礼垂首,待酒尽囊落。
霍去病剑指苍天,一声怒喝:
“汉骑过处,胡尘尽扫!”
五千甲士齐吼,声震城门:
“汉骑过处,胡尘尽扫!”
霍去病掷剑于地:
“本将此去,不擒左贤王,不饮翰海水,不复入此门!”
巳时鼓毕,三通角声起。
霍去病跃上点将台,高不识捧铜虎符疾步登台,单膝跪地,双手过顶:
“虎符在此,愿将军持节破敌!”
霍去病接符,双手对合,虎符严丝合缝,符上‘与骠骑将军合符’六字清晰可辨,他高举虎符,喝问:
“诸将听令!”
“某等在!”
台下将领齐声应诺。
“赵破奴!”
“末司马在!”
赵破奴踏前一步
“领八百斥候,申时过飞狐陉,沿桑干河故道探左贤王虚实,活擒帐前哨骑,漏一人,斩队率!”
“末司马遵令!”
“复陆支!”
“末校尉在。”
复陆支单膝跪地,胡语口音已染汉腔:
“愿领降骑助斥候,必擒活口献将军!”
霍去病解下腰间汉剑抛去,剑刃划过半空:
“生俘者,以此剑赏;若放跑一人,亦以此剑自裁!”
复陆支接剑,以额触剑:
“末校尉,敢不效死!”
“李敢!”
“末校尉在!”
五千前锋阵中,李敢持大黄弩踏前,弩机未张。
“率五千骑为前锋,只带五日粮,明日卯时出代郡北门
——左贤王的鼓旗,日落前须悬于本将帐前!若迟一刻,军法从事!”
李敢将弩顿地:
“末校尉必取鼓旗来见!”
“高不识!”
“末校尉在!”
左翼方阵中,高不识持戟出列。
“领部曲守左翼,盯紧匈奴裨小王金顶帐——敢让一人西逃,拔你营寨,斩你副将!”
“末校尉遵令!”
高不识沉喝,挥戟点兵,左翼甲士齐声应和。
“仆朋!”
“末校尉在。”
仆朋捧盾跪伏,盾上匈奴纹饰已凿去,换刻‘汉’字。
“降骑已备。”
“带两千降骑为右路,沿弓闾河佯攻——敢私入汉骑阵者,立斩;敢畏缩不前者,亦斩!”
仆朋以盾击地:
“末校尉必为汉家死战,不负将军!”
“诺!”
诸将领令转身,甲叶声、脚步声、旌旗猎猎声交织在一起。
校场之上,寒刃映日,杀气冲天
——漠北之战,自此启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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