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书院的夜,静得能听见竹叶上露水滚落的声音。
数百名年轻的静枕师盘坐于露天讲坛下,神情肃穆,等待着今夜的最后一课。
云崖子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木拐,步履蹒跚地登上讲台。
他看上去比往常更加苍老,浑浊的眼中却透着一丝洞悉世事后的清明。
他没有落座,只是环视着台下这些朝气蓬勃的面孔,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你们知道‘歇真人’最后去了哪里?”
一石激起千层浪。台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声。
“歇真人”——这个曾经的禁忌之名,如今已是静枕师一脉无人不晓的传奇。
他以凡人之躯,扛起了一整个时代的黑夜,最终燃尽自己,换来了万民安眠。
“想必是功德圆满,羽化飞升了吧。”一名弟子猜测道,这是最符合他们想象的结局。
“或许是入了轮回,转世为福泽深厚之人,享受他为世人挣来的安宁。”另一人补充。
飞升,转世,成神,不朽……种种猜测都离不开对英雄最崇高的想象。
云崖子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皱纹没有一丝波动,直到议论声渐息,他才轻轻摇了摇头。
“都不是。”
他颤巍巍地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一物,那是一片被烧得焦黑卷曲的草灯笼残片,边缘还带着些许凝固的暗红,分不清是血还是油。
“他去了最普通的地方。”云崖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叹息,“一个谁都能梦见自己的地方。”
他举着那片残骸,开始讲述那个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
他讲了林歇如何在万众瞩目的归梦台上,背对苍生,假装沉睡,用最卑微的方式,守护着凡人最后一点“可以犯错”的尊严。
他讲了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已是酣然入梦的神只时,他又是如何猛地咳出一口心血,染红了身下的麦秸,用尽最后的力气,向着虚空中的规则发出质问:“凭什么……扛一夜的代价,要用一生来还?”
那声音,不是真人的怒吼,而是凡人的悲鸣。
讲到此处,云崖子停了下来。
整个讲坛下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年轻的静枕师们脸上满是震撼与茫然,他们心中的那座英雄丰碑,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露出了里面那个疲惫、痛苦、甚至会感到不公的血肉之躯。
许久,一个角落里,一名年纪最小的少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声问道:“先生……那我们现在……我们念他的名字,为他立传,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崇拜?会不会,又变成了一座新的神像,压在了别人的梦里?”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在场所有人心中的迷雾。
云崖子浑浊的眼中,第一次露出欣慰的笑意。
他没有回答,只是将那片草灯笼残片轻轻放回袖中,仿佛那不是一个人的遗物,而是一颗等待发芽的种子。
千里之外,北境边陲的风沙正烈。
苏清微一袭戎装,巡视着一座刚刚落成的静枕堂。
这里的条件远比不上内地,墙壁是夯土的,桌椅是粗木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实用至上的简陋。
她的目光如刀,扫过每一处细节,不放过任何疏漏。
忽然,她的视线停在了一面墙上。
那里挂着一幅画,与其说是画,不如说是一张孩童的涂鸦。
笔触稚嫩,用色大胆,画的是一片金黄的麦田,一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中间,睡得毫无防备。
他的头顶,几颗歪歪扭扭的星星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静静地悬停着。
“胡闹。”苏清微眉头微蹙,这幅画与静枕堂严肃、安宁的氛围格格不入。
她正欲开口下令撤下,目光却被画旁一行同样歪斜的题字留住了。
“我也要睡成一条路。”
简简单单七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苏清微心头常年不化的冰雪。
她怔在原地,良久无言。
是啊,这不就是林歇用生命铺就的路吗?
一条通往安稳梦乡的路,一条让每个人都能坦然躺下、无所畏惧的路。
这条路,不属于英雄,而属于每一个需要休息的凡人。
“来人。”她终于开口,声音却不再冰冷。
一名亲卫立刻上前:“将军有何吩咐?”
“将这幅画取下,仔细装裱。然后立刻送回中州议事殿。”
亲卫愣住了:“将军,这……只是一幅涂鸦。”
“不。”苏清微转过身,目光越过风沙,望向遥远的中州,“传我将令,将此画悬于议事殿正厅,取代原先的《十二州舆图》。”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再附上我的批注——此即新纪元版图,以梦为界,以眠为基。”
而在更西边的西疆大漠边缘,一个被遗忘的村落里,青羽童子正站在一棵老槐树下。
这棵不知活了多少年的老树,不久前被天雷劈中,半边树身都已焦黑碳化,却依然顽强地挺立着。
一个巨大的树洞,成了它身上狰狞的伤疤。
然而,当青羽童子好奇地探头望去时,却发现那树洞中竟塞满了信笺。
来自天南海北,有着各式各样的封皮和字迹,但收信人的署名都出奇地一致——“给林歇”。
他好奇地取下一封最近的信展开。
信纸很粗糙,字迹也有些潦草,像是个不常写字的庄稼汉留下的。
上面没有歌功颂德的华丽辞藻,只有几句朴素的家常话:“林歇,俺今天把地里的麦子都收完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婆娘给俺煮了碗面,吃完俺就睡了,睡得可香了。以前总觉得说累是丢人的事,现在敢说了。谢谢你,让俺敢说累了。”
青羽童子又翻了几封。
有的在分享昨夜一个光怪陆离的好梦,有的在抱怨今天天气太热,甚至还有的在倾诉和邻居吵架的烦心事。
他们不像是在写给一位真人,更像是在和一个不会回信的老朋友絮叨。
他没有带走任何一封信,只是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回原处。
他轻轻合上那个仿佛能听见万家心声的树洞,拔下一根青色羽毛,贴在洞口作为封印,羽毛无风自动,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护着这一洞的安宁。
“名字还在,”他低声喃喃,“但已经不是一个人的名字了。”
同一时刻,凡人看不见的地底深处,那座埋葬着历代守灯人的巨大坟园里,空气中忽然凝聚起淡淡的光影。
石傀子的残念缓缓现身,他的身形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黑暗中。
他的手中,却捧着一块温润如新的玉牌。
玉牌上没有复杂的符文,只刻着四个古朴的篆字:凡人可眠。
他捧着玉牌,一步步走到陵园中央的祭坛。
这里曾是整个守灯人体系的核心,是力量的源头,也是诅咒的起点。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玉牌轻轻埋入祭坛中心的尘土之中。
“守灯人使命已尽,”他低语,声音在空旷的陵园中回响,“然灯火不灭。”
话音未落,整片陵园的地面,那些镌刻着古老阵纹的石板,忽然泛起柔和的微光。
以那块玉牌为中心,九道沉寂了千年的地脉被重新点亮,光芒不再是过去那种决绝而霸道的金色,而是一种温润、包容的乳白色。
光芒交织,竟在无形中形成了一座覆盖整个地底世界的“群梦阵”。
远在另一处地宫为石心儿疗梦的石傀子本体猛然抬头,他感应到一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安宁之力正从地脉深处传来。
那力量很像林歇,却又不是来自某一个人。
它更像是一种共识,一种“被允许休息”的法则,被天地所接纳,成为了世界运转的一部分。
所有变化的源头,那座麦田间的破屋,却寂静得仿佛被世界遗忘。
老黄狗小黄蜷缩在林歇床沿,它本就衰老的身体在主人离去后迅速垮掉,此刻呼吸已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忽然,窗外飘来了无数细小的光点,它们如萤火,又如星尘,纷纷扬扬,无声无息。
这些光点,正是由九州四海每一个安然入睡者心中逸散出的一丝最纯粹的“感激之念”凝聚而成。
它们没有目的,不懂崇拜,不祈求,不祭拜,只是被那最终的安宁所吸引,本能地汇聚于此。
光点们没有涌入屋内,只是轻轻地落在屋顶的茅草上,落在斑驳的窗台上,落在褪色的门槛上,像一场温柔的、不会融化的雪,将这座破屋守护在中间。
而在凡人无法窥探的梦域最深处,那枚因林歇燃尽自己而布满裂痕的梦核,正在缓缓旋转。
裂缝中,不再是狂暴的噩兆,反而映照出万千重影——田间酣睡的农夫,书房伏案的学子,军营和衣而卧的士兵,闺房中浅眠的少女……每一个正在做梦的人,他们的面容都在梦核的映照中,短暂地成了“林歇”的样子。
但那又都不是他。他成了每一个梦,也消散于每一个梦。
春雨不知何时淅沥而下,带着泥土的芬芳,轻轻敲打着屋顶。
被光点覆盖的茅屋,在雨中散发出朦胧的光晕。
卧于木床边的小黄,衰弱的身体在光与雨的交织中,竟开始变得有些透明。
它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用尽最后的力气,最后一次张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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