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简上的字迹,带着南疆特有的湿热气息,透过灵力烙印,仿佛能让人嗅到雨林深处腐殖土的味道。
苏清微放下玉简,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她那张总是平静如水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近似于困惑的神情。
作为十二州新秩序的最高设计师,一切本该在她的计算之内。
律法、经济、民生,皆是可量化、可预测的变量,但林歇留下的一切,似乎永远是那个最大的意外。
“呼吸的巢穴……”她低声重复,起身走到巨大的舆图前,目光落在南疆的那个小红点上。
片刻后,她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的命令:“备驾,我去看看。”
秋夜微寒,苏清微一袭素衣,未带任何仪仗,只身出现在南疆边陲的一座“梦憩亭”外。
这亭子与图纸上并无二致,简单的榫卯结构,四根亭柱,几条石凳,但它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草木新生的清香。
亭柱上,果然覆着一层细嫩的青苔,在月光下泛着幽绿的光泽,仿佛亭子长出了自己的皮肤。
她伸手触摸石凳,那冰冷的石料竟回馈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像握住了一块暖玉。
更让她惊讶的是,亭子内的景象。
原本空无一物的石凳上,铺着几张厚实的兽皮绒垫。
角落里,整齐地叠放着两床洗得发白的旧棉被。
一根亭柱上,还挂着一块小木牌,上面用孩童稚嫩的笔迹画着一个盖着被子的小人,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风大了,记得盖被子。”
一个提着篮子的老妪蹒跚走来,看到亭中多了一位陌生女子,并不惊慌,只是和蔼地笑了笑,将篮子里的几块烤饼和一小罐清水放在石凳上。
“姑娘也是来歇脚的?夜里凉,那边有被子,自己拿。”
“老人家,”苏清微的声音很轻,“这些是……”
“哦,你说这些啊。”老妪拍了拍绒垫上的灰,“是村里的孩子们弄的。他们说,神仙老爷为了让大家睡好觉,自己在外面到处跑,累了也得找个地方眯一会儿。天凉了,咱们凡人睡觉都得盖被子,神仙也不能冻着啊。”
苏清微心头猛地一震。
神仙……也不能冻着。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情报卷宗里关于林歇最后居所的描述——昆仑山下一个四面漏风的破草棚,一张草席,半块冷饼。
他将整个世界的温暖都织进了梦里,留给自己的,却只有无尽的寒夜。
他教会了世人如何安睡,世人却反过来,开始担心他睡得好不好。
老妪见她不语,又笑道:“孩子们瞎操心,神仙哪里怕冷。不过啊,这是份心意。”
苏清vei的目光从那块稚拙的木牌上移开,眼底深处的悲悯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沉默良久,对着老妪微微颔首,没有制止,更没有以“正风俗”的名义清除这些“杂物”。
当夜,一道新的指令从她的中枢玉令发出,传遍十二州所有梦驿:“各地梦憩亭,准许民众自发添置保暖、吃食等物,不必干预。另,以中枢府名义,为所有梦憩亭统一添置上品暖裘与炭炉。批注:此非供奉,乃同寝之谊。”
神不是用来被供奉的,而是用来被关心的。
因为他曾与我们,在同一个漫长的噩梦里,并肩睡过。
与此同时,西疆故地。
小石终于带着那株母花,回到了他从小长大的村子。
他离开时,这里还是一片荒芜,只有他和爷爷相依为命。
如今归来,屋前的麦田竟已被村民们自发平整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
广场中央,特意留出了一块最肥沃的土地,让母花安然扎根,周围则用光滑的鹅卵石,铺成了一个巨大的、憨态可掬的“Zzz”图案。
仿佛整个村子,都在对这位远道而来的“梦之母”表示欢迎。
小石成了金花名正言顺的守护者。
每当夜幕降临,他都会搬个小板凳坐在花旁,跟它说说话,哼着母亲教过的、早已忘了词的歌谣。
这天夜里,他正守着花打瞌睡,忽然感觉身后的旧屋里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响动。
屋子是空的,爷爷去世后,就只有他一个人。
小石心里一紧,蹑手蹑脚地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屋内,月光从破窗纸的洞里洒进来,照着那张空荡荡的木板床。
然而,床上那张旧草席的中央,竟然出现了一道清晰而柔和的凹陷,仿佛……正有一个看不见的人躺在那里安睡。
小石愣住了。
他没有害怕,心中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亲切与酸楚。
他想起了那个总是懒洋洋躺着、会变戏法一样拿出糖豆的歇叔叔。
他一步一步,踮着脚尖走进去,生怕惊扰了那个“看不见的人”。
他从自己贴身的衣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条小小的、用各种颜色绒线织成的毯子,那是他娘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他轻轻地、轻轻地,将那条小毯子盖在了床榻凹陷下去的地方,仔细地掖好每一个角。
“叔叔,”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晚上冷,我给你带被子了。”
远处的山坡上,织梦工坊的发起人韩九娘默默地看着这一幕,眼中满是母性的温柔。
她没有上前打扰,只是转身回了屋。
第二天,村里所有人都发现,各家梦驿的取用点旁,多了一个小篮子,里面放着一叠叠崭新的、巴掌大小的迷你毛毯。
篮边牌子上写着:“若遇旅人好梦,请为他盖上一条。”
这股温柔的风,也吹进了梦羽队的巡逻路线里。
青羽童子,这位新生代的梦羽队领头鸟,正带领着他的同伴们进行夜间巡查。
当他们飞过一座山坳里的梦憩亭时,看到了奇特的一幕。
亭子外,一群衣衫朴素的孩童正安安静静地排着队。
每个孩子手里都捧着一件东西——一个有了豁口的破陶碗,一串用草绳编的、不会响的铃铛,一张画着笑脸、已经褪色了的画像……
他们依次走进亭子,将自己视若珍宝的“礼物”轻轻放在空着的席位旁,既像是一场笨拙的献祭,又像是在探望一位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青羽童子无声地落在屋檐上,收敛了所有气息。
他听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对着空无一人的座位小声说:“我爹说你是天底下最懒的神仙,可我娘说,你是天底下最辛苦的神仙。我觉得我娘说得对。”
另一个稍大些的男孩,则把一个啃了一半的麦饼放在旁边,认真地说:“这个给你留着,别一次睡太久,会饿。”
青羽童子的羽翼,在那一刻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了。
这些人,这些孩子,他们不再向林歇祈求什么了。
他们不再追问神在哪里,不再渴望神迹降临。
他们开始学着,照顾那个为他们撑起一片安宁梦境的神。
哪怕他根本不在那里。
月圆之夜,清辉遍地。
西疆村口那棵老槐树下,一道虚幻得近乎透明的身影缓缓凝聚。
是忘忧婆婆,她即将彻底归寂的最后一缕残念。
她的目光穿透了时空,落在了那间小小的土屋里。
她看到了那个为“空床”盖上小毯子的孩子,看到了那份最纯粹、最质朴的回馈。
老人那双看尽了千年悲欢的眼中,第一次泛起了清晰的泪光。
她抬起虚幻的手,朝着土屋的方向,轻轻一抚。
一缕比月光更柔和的银色雾气,从她指尖飘散,无声无息地渗入了那条小小的、彩色的毯子。
刹那间,十二州之内,所有沉入梦乡的人,无论老幼,无论贵贱,都同时做了一个相同的梦。
梦里,是一间简陋的破屋,一个瘦小的孩子蹲在床边,正认真地为一个模糊的身影拉好被角。
床上那个看不清面容的身影,缓缓睁开眼,伸出手,笑着揉了揉孩子的头。
整个梦境没有一句对话,却仿佛诉说了千言万语。
那一夜,无数从梦中醒来的父母,都不约而同地起身,走到自己孩子的床边,俯下身,为熟睡的他们掖了掖被子。
动作轻柔得,如同在对待整个世界的安宁。
当这股席卷了整个大陆的温柔思念汇聚到极致时,万里之外,昆仑雪线之下,那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草棚里。
破旧的草席上,那个豁口的陶碗和半块冷硬的麦饼依旧摆在那里,仿佛亘古未变。
忽然,一阵微风毫无征兆地卷起,吹动了破烂的草帘。
星光之下,一条小小的、用各色绒线织成的毯子,仿佛穿透了虚空,凭空出现,然后轻盈地、缓缓地飘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覆盖在那无形无迹的安眠之处。
星光透过草棚的缝隙,恰好照亮了毯子的一个角——上面用稚嫩的丝线,绣着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给叔叔”。
而在凡人无法感知的梦网最深处,那早已消散的小黄残念所化的最后一丝金雾,轻轻地、满足地荡漾了一下,如同一声微不可闻的惬意呼噜。
遥远的山谷中,一颗流星悄然划过夜幕,坠入无人知晓的冰冷溪流,激起一圈极淡的涟漪,向着四面八方缓缓扩散。
仿佛整个天地,都在这一刻达成共识,用最轻柔的声音合奏着同一句梦呓:
“睡吧,这儿有我们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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