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边境,这座因“代守计划”而声名鹊起的梦憩亭,此刻并不清静。
亭内,临时搭建的木案上堆满了各式玉简与纸质卷宗,一名身着风雷谷制式劲装、气质冷峻的男子正埋首其中。
正是被苏清微从千里之外“抓”来当首席数据分析师的莫归尘。
他十指如飞,灵力在玉简上划过,留下一道道清晰的逻辑流。
周遭孩童的梦呓、村夫的鼾声,在他耳中都自动转化为可量化的“环境噪音参数”。
理性,是他唯一的信条。
然而,当他从一堆制式公文中抽出一份材质奇异的卷轴时,眉头第一次紧紧锁起。
那不是玉简,也不是官府用的云纹纸,而是一张用柔韧的月光草纤维编织而成的长卷。
卷首没有官方印鉴,只有一行以拙朴笔法写就的大字:《关于申请林歇真人年度喘息假的提案》。
莫归尘差点以为是哪个顽童的恶作剧。
他失笑着展开卷轴,目光扫过,脸上的笑意却一点点凝固。
“据不完全观测统计,林歇真人,自昆仑梦劫始,连续在岗三百二十余年,期间无一日休沐。其精神负荷已远超任何已知生灵极限。为保障其身心健康,确保梦网长期稳定,兹提议:强制林歇真人带薪休假,首期暂定五年。休假期间,其守护职责由‘代守计划’全体成员共同承担。”
提案的逻辑清晰,措辞严谨,甚至还附上了几份似是而非的“精神损耗评估模型”。
但这不是最让莫归尘震惊的。
卷轴下方,是密密麻麻的签名。
每一个签名都带着独特的灵力印记,绝无伪造可能。
他一眼就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东洲守备军统领、西疆治沙总长、南疆织造司大匠……甚至,在签名的角落里,他还找到了几个早已归隐、曾是保守派中坚力量的老修士的名字。
这些人,曾经是林歇变革之路上最顽固的反对者。
卷轴极长,拉开来足有十数丈,签名已逾三万两千七百之众。
最诡异的是,当莫归尘的目光落在卷末时,他分明看到一缕极淡的金光闪过,一个新的签名凭空浮现,墨迹未干,仿佛有人正在世界的某个角落,于沉睡中执笔,将自己的意愿烙印于此。
莫归尘这位极致的理性主义者,第一次感到了荒谬与震撼交织的无力。
他本能地提起朱笔,想在提案上批下“无稽之谈,驳回”,可笔尖悬在半空,却重若千钧。
驳回?
他拿什么驳回?
驳回这三万多个生灵共同的梦,驳回这仍在不断增长的、来自整个世界的集体意志吗?
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分析的不是数据,而是人心。
与此同时,南岭深处的某个小村落,一场微雨刚刚停歇。
化名“梦话先生”的柳如镜,背着药箱,正走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
他不再是那个阴沉的心咒术士,岁月与行走磨平了他眉宇间的戾气,只余下几分看透世事的沧桑。
村口祠堂外,一群村民正围着一块新立的木榜,指指点点,神情轻松。
柳如镜好奇地凑过去,只见榜上用白石灰水写着几行大字:“歇公休假榜”。
“今日,第十三天。”
“全境晴,偶有小噩梦,已被邻村王二狗家的阿黄一嗓子吼散。”
“世界平安,神仙仍在睡觉。”
柳如镜嘴角抽动了一下,本想开口讥讽这群凡人的愚昧与天真,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发现了他,笑呵呵地拉住他的衣袖:“先生,看你一脸心事,不如也来拜拜我们的懒神仙?”
“我从不信神。”柳如镜语气生硬。
“他不是神仙,”老妇人摇了摇头,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着光,“先生,你猜,他现在在哪儿呢?”
不等柳如镜回答,老妇人松开手,一指头顶洗过的天空,又指了指村里家家户户的屋檐,最后指向柳如镜自己的心口,轻声说:“他在每张舒服的床上,在每个安稳的梦里,在谁都不急着醒来的那一刻。”
柳如镜如遭雷击,怔立当场。
他一生都在窥探、操纵别人的梦境,视其为工具与武器。
他从未想过,梦,可以是这样一个归宿。
一个让救世主可以放心“偷懒”的温柔乡。
当晚,柳如镜推掉了所有求医的请求,第一次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报名加入了村里的“代守夜”。
他躺在梦憩亭冰凉的石板上,闭上眼,没有施展任何术法,只是笨拙地学着旁边的农夫,在心里观想:“歇叔叔,你好好睡,今晚我帮你看着。”
一夜无梦。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脸上时,柳如镜缓缓睁开眼,只觉神清气爽,多年心咒术反噬带来的滞涩感竟消散了许多。
他抬手抹了把脸,触到了一片冰凉的湿润。
万里之外,昆仑旧陵。
石傀子,这位千年的守陵人,正进行他最后一个仪式。
他捧着最后一块“容懈碑”的残片,将其稳稳嵌入陵寝入口的地基之中。
当残片与地基合为一体时,一声沉闷的嗡鸣自大地深处响起。
仪式结束了。他不必再守护什么,也不必再修复什么。
他像往常一样静立着,身躯如山,纹丝不动,仿佛在等待一个迟来的命令。
忽然,地面微微一震。
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光流,自遥远的西疆方向蜿蜒而来,顺着那株母金花扎入地脉的根系,如一条地底的巨龙,贯穿了整个大陆的梦网节点,最终精准地汇入他刚刚嵌好的碑心。
光芒散去,原本空白的碑面上,缓缓浮现出八个古朴的大字:
“守者可歇,歇者亦守。”
石傀子沉默地注视着这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那万年不弯的膝盖,第一次缓缓弯曲,跪倒在地。
这一跪,不是致敬,不是臣服,而是一种卸下。
他终于允许自己“停下来”。
“咔嚓……”一声轻响,他那坚不可摧的石躯表面,从肩膀到手臂,裂开了一道细微的、不再被灵力修复的纹路。
那是千年职责终结的印记,也是他终于获得的,自由的伤痕。
无名山村的漏雨草棚里,林歇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他不再是那个漂浮的意识体,而是穿着一身极不合身的、绣着繁复花纹的官服,正襟危坐在一张高高的审判台上。
台下,莫归尘一脸严肃地呈上一张纸。
那是一张请假条。
“事由:因长期过度赖床,导致职业倦怠,特申请无限期续睡。”
林歇拿起朱笔,笑着大笔一挥,批了两个字:“同意。”
他签完字,抬头看向台下,却发现观众席上坐满了人,而且一个个都睡得东倒西歪。
风雷谷的石心儿四仰八叉地打着哈欠,西疆的小石抱着那株金花正在啃一个冷掉的饼,青羽童子把自己团成一个毛球,窝在羽毛堆里翻了个身,就连角落里,那个本该是最刻板严厉的前大长老裴元朗,都躺在一张摇椅上,含糊地嘟囔着:“别吵,让我睡完这一觉……”
林-歇猛然“惊醒”。
他发现自己仍在草棚里,意识清明,嘴角却真实地带着一丝笑意。
这是他归隐以来,第一次没有做那个关乎世界存亡的“救世之梦”,而是做了一个属于自己的、荒诞又温暖的“生活之梦”。
当夜,月华如水,归梦潭边。
云崖子仅存的残念,身形比任何时候都要稀薄。
他最后一次望向潭中。
水面倒映的,不再是浩瀚的星河,而是一间简陋的土屋。
屋里有两张床,一张空着,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模糊的身影,床头还挂着一条眼熟的小毛毯。
“林歇啊,林歇……”他轻声叹息,声音缥缈如风,“你当年说‘我不想当神仙’,没人信。可你看现在,他们宁愿你不当这个神仙,也要把你好好地供在每一个安稳的梦里。”
话音落下,云崖子的身形开始如烟般消散。
在他意识彻底泯灭的最后一瞬,他看见潭水的倒影中,那张由莫归尘呈上的请假条上,仿佛有谁从沉沉的梦境里伸出一只无形的手,轻轻盖下了一个属于“世界”的印章。
而在那无人知晓的深山溪谷旁,一块被苔藓覆盖的、状如卧牛的巨大卵石,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石头底下沉睡的某个人,只是在最深沉的梦里,舒舒服服地,翻了个身。
整个世界,似乎都在这一刻,达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和谐共鸣。
梦网的潮汐不再是混乱的呓语,而化作一种平稳而悠长的脉动,如同一首无声的宏大乐章。
这股脉动自梦境深处传来,穿过山川,越过河流,最终轻轻拂过南疆一座灯火通明的织造工坊。
工坊里,一些对声音和韵律格外敏感的织女,在打盹的间隙,不约而同地蹙起了眉头。
她们仿佛听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宛若天籁的奇妙韵律,一种等待着被转译成全新图样的……沉睡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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