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试专用的沙漏中,最后一粒细沙落下。
“时辰到,停笔,收卷。”
尖细而悠长的声音,自殿前宦官的口中传出,回荡在寂静的奉天殿内。
这道声音,对于一部分人来说,是解脱的福音。
而对于更多的人而言,却无异于催命的魔咒。
“唉!”
“我才刚想到一点……”
“完了完了,还有好多没写完。”
殿下的士子们发出一阵此起彼伏的哀叹声。
不少人脸上写满了不甘,握着毛笔的手迟迟不愿放下,还想在卷子上多添几个字。
然而,规矩就是规矩。
几名小宦官鱼贯而入,面无表情地走到每一个案前,将士子们的答卷一一收了上来。
无论他们是恋恋不舍,还是捶胸顿足。
很快,厚厚一沓,汇集了天下英才心血的答卷,便被整好,捧在了一名领头宦官的手中。
那宦官捧着答卷,却犯了难。
他先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御座之上的朱元璋,又偷偷瞥了一眼站在一旁,神情淡然的顾明。
按照往年的规矩,这些卷子是要先呈给陛下的。
可今年……主考官是这位顾大人。
这卷子,到底该先给谁?
宦官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捧着卷子的手都有些微微发抖。
在金銮殿上,任何一个微小的差错,都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朱元璋似乎看出了他的窘迫,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愣着干什么?”
“交给主考官。”
“让他阅卷。”
此言一出,不仅那宦官松了口气,就连满朝文武和士子们,都再次将目光聚焦到了顾明身上。
主考官阅卷,这是理所当然的流程。
他们好奇的是,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顾大人,会如何评阅这些关乎士子们未来命运的答卷。
“是。”
宦官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将那一沓沉甸甸的答卷,恭恭敬敬地呈送到了顾明面前。
“顾大人,请。”
顾明点了点头,接过了答卷。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像其他考官一样,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焚香净手,然后仔细品读。
然而,顾明接下来的动作,再次让所有人大跌眼镜。
他甚至没有坐下。
就那么站在大殿中央,左手托着卷子,右手便开始飞快地翻阅起来。
“哗啦啦……”
快。
太快了。
他那根本不叫阅卷。
简直就像是在菜市场挑白菜,随便翻翻看看品相而已。
一张卷子,从他手中滑过,停留的时间,绝不超过三息。
仅仅是扫一眼的功夫。
然后,那份卷子就被他随手扔在了地上。
紧接着是第二份,第三份……
很快,他脚下就出现了三个泾渭分明的纸堆。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犹豫。
这一下,不光是士子们,就连朝堂上的官员们都看不下去了。
任昂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他气得胡子都在发抖,心中不断腹诽。
这可是殿试啊!你就这么看?
一眼定生死?
就算是神仙,也没你这么草率的吧!
任昂几次想要出列弹劾,但看到龙椅上饶有兴致的朱元璋,又硬生生把话憋了回去。
陛下明显是在为这小子撑腰,现在出头,不是找不自在吗?
而另一边的刘基,则是眉头紧锁。
他能看出来,顾明并不是在胡乱扔。
他分的这三堆,似乎有着某种内在的逻辑。
可一张几千字的策论,三息之内,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难道……他是在看书法?
不对,殿试的卷子,书法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那是在看什么?
刘基的脑子飞速运转,却始终想不明白其中的关窍。
如果说官员们还只是不解,那么底下的士子们,此刻愤怒了。
“岂有此理!”
“他这是在做什么?!”
“他根本没有在看我们写的内容!”
“这是对我们的侮辱!”
他们十年寒窗,悬梁刺股,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
将自己所有的抱负,所有的才学,都倾注在了这一纸答卷之上。
可换来的,却是如此轻慢的对待。
那个姓顾的,甚至不愿意花哪怕一刻钟的时间,去认真读一读他们的心血。
不少士子双拳紧握,眼眶都气红了,死死地盯着顾明,眼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顾明对周围的一切都恍若未闻。
他的眼中,只有手中的答卷。
很快,最后一份答卷也被他分拣完毕,扔在了其中一堆上。
他拍了拍手,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他的身上。
终于,龙椅上的朱元璋坐不住了。
他身子前倾,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与好奇的光芒,迫不及待地开口了。
“顾爱卿。”
“现在可以告诉朕,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了吧?”
“这三筐稻谷,还有你这阅卷之法,究竟是何用意?”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最想知道的问题。
一瞬间,所有的官员,所有的士子,全都屏住了呼吸,竖起了耳朵,等待着顾明的答案。
他们倒要看看,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到底能说出什么花来。
面对着皇帝的询问和众人的注视,顾明却只是微微一笑。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卖了个关子。
“陛下,在回答您的问题之前,臣也想先问陛下一个问题。”
朱元璋一愣,随即来了兴趣。
“哦?你问。”
顾明伸手指了指那三筐稻谷,朗声问道。
“陛下可知,这三筐稻谷,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稻谷从何而来?
不就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吗?还能从哪来?
朱元璋的眉头也微微皱起,他盯着那三筐稻谷,眼神变得深邃起来。
他隐约感觉到,顾明这个问题,才是今天这场大戏真正的题眼。
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考什么经义策论。
他的考题,就是这三筐稻谷。
顾明见朱元璋没有说话,便不再卖关子,直接公布了答案。
他走到第一只大筐前,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
“这第一筐稻谷,来自扬州。”
扬州。
那里是大明最富庶的鱼米之乡,也是朝廷漕粮的主要来源地。
接着,顾明又走到了第二只筐前。
“这第二筐稻谷,来自京城太仓。”
太仓!
太仓是国库粮仓,是整个京城百万军民的口粮所在,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后,顾明停在了第三只筐前,他的声音也随之沉了下来。
“而这第三筐稻谷……”
“来自北平都司的军仓。”
轰!
当“军仓”二字落下时,朱元璋的瞳孔骤然一缩。
他猛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死死地按住了龙椅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已经隐约猜到了问题所在。
顾明没有理会皇帝和百官的反应,而是继续他的“表演”。
他弯下腰,从第一只扬州筐里,抓起了一把稻谷。
金黄色的谷粒在他的掌心堆成一座小山,粒粒饱满,泛着健康的光泽。
“陛下请看,扬州之稻,颗粒饱满,色泽金黄,乃是上等的好米。”
说着,他松开手,谷粒顺着指缝哗哗落下,发出的声音都透着丰收的喜悦。
然后,他走向了太仓的筐。
同样抓起一把。
只是这一次,他掌心里的东西,就有些惨不忍睹了。
谷粒干瘪瘦小,颜色暗淡,里面还夹杂着大量的稗草、石子和干瘪的谷壳。
“太仓之稻,干瘪无光,杂质甚多,只能果腹。”
他的语气平静,却让听着的官员们心头一紧。
最后,他走到了那只来自军仓的筐前。
这一次,他甚至没有伸手去抓。
他只是轻轻用脚踢了踢竹筐。
混着霉味和腐败气味的酸腐的味道,瞬间在大殿里弥漫开来。
离得近的几名官员,甚至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顾明指着筐里那些已经发黑、结块,甚至长出了绿色霉菌的稻谷。
“至于这军仓之粮……”
“不必臣多言,各位大人,各位士子,想必都已经闻到了。”
“此粮,早已发霉腐烂,人不能食,猪狗不碰。”
整个奉天殿,死一般的寂静。
那挥之不去的霉味,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
尤其是那些武将勋贵,一个个脸色煞白。
他们比谁都清楚,发霉的军粮,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意味着什么。
龙椅之上,朱元璋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的脸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
那双曾经在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眼睛,此刻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
但他却笑了。
只是那笑容,比哭还要难看,比冰还要寒冷。
“好。”
他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好!”
又一个字,带着无边的杀意。
“好!”
第三个字落下,整个大殿的温度仿佛都下降了好几度。
他死死地盯着顾明,一字一顿地问道。
“顾明,你告诉朕。”
“这三筐稻谷,究竟代表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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