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崖子离去时带上的那扇门，仿佛将琉璃与整个世界隔绝开来。偏厅内死寂无声，唯有她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呼吸声，以及泪水滴落在冰冷青石地上发出的、几乎微不可闻的轻响。
她蜷缩在地上，仿佛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在破败街角、浑身是伤、无助而绝望的小女孩。只是这一次，刺骨的寒冷并非来自外界的风雪，而是源自内心深处，那片刚刚被真相彻底摧毁的信仰之地。
苏家……前朝余孽……清洗……
睿亲王夜宸……知情……默许……
为了自保……为了权力……
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灵魂上，留下难以磨灭的、带着焦糊味的伤痕。
她想起了记忆中那片冲天的火光，想起了母亲临死前将她死死护在身下时那绝望而温柔的眼神，想起了父亲那总是带着书卷气的、此刻却布满惊恐与不甘的脸庞……原来，这一切都不是命运无情的捉弄，而是源于一场冷酷的政治清算！而那个她潜意识里一直带着几分敬仰的、主子的父亲，竟然是这场屠杀的默许者！
为什么？！凭什么？！
一股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般在她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恨承天帝的狠毒，恨那些执行命令的刽子手，更恨……那个为了自身利益而选择冷眼旁观的睿亲王夜宸！
然后，这股恨意不可避免地，蔓延到了夜玄的身上。
他知道吗？
这个念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反复盘旋在她的脑海。
如果他不知道，那自己这些年倾注的忠诚与……那悄然滋生的、不敢言说的情愫，算什么？一场建立在谎言和鲜血之上的、可笑的报恩？
如果他知道……如果他早就知道这一切，却依旧将她留在身边，看着她像个傻子一样为他出生入死，将仇人之子奉若神明……那他的心机，该是何等的深沉与可怕？自己对他而言，又算什么？一个用来彰显他仁德、顺便培养成锋利武器的……工具？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让她感到一种万箭穿心般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与夜玄相处的点点滴滴：
——破败街角，那个锦衣华服的少年蹲下身，用绢帕擦去她脸上的血污，轻声问：“疼吗？”那是她生命中第一次被问“疼不疼”。
——他教她识字习武，对她说：“琉璃，我要你成为最锋利的刃，但你的心，要为自己而留。”
——北境风雪中，他将她紧紧护在怀中，说：“你的命，很金贵。”
——宫城血战时，他看着她击败强敌，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激赏。
——无数个深夜，书房内灯火相伴，他处理政务，她静立守护，空气中流淌着无言的默契……
那些曾经支撑她走过无数黑暗时刻的温暖与信任，此刻却变成了最尖锐的讽刺，一下下凌迟着她的心。
“啊——！”
她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双手死死捂住脸，泪水从指缝中汹涌而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所有的坚强、所有的冷静，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她该怎么办？
去质问夜玄？问他是否知情？问他为何要收养仇人之女？
可问出口之后呢？如果他说不知情，自己该如何面对他可能产生的愧疚或怜悯？那只会让这份已经变质的感情更加不堪！如果他说知情……那她又该如何自处？拔剑相向，为家族报仇吗？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颤。
报仇……向那个赋予她新生，教会她一切，让她体会到何为守护，何为……爱的男人报仇？
她做不到。
光是想象那个画面，就让她痛彻心扉。
可是，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留在他身边，扮演那个忠诚无二的影卫都统，她又如何对得起苏家那几十条枉死的冤魂？如何对得起自己那颗被真相撕扯得支离破碎的心？
忠诚与血仇，恩情与怨恨，依赖与背叛……种种极端对立的情绪在她心中疯狂交织、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不知道自己在地上瘫坐了多久，直到泪水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直到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麻木。
窗外的天色已然昏暗，偏厅内没有点灯，一片晦暗。
琉璃缓缓松开手，露出一张苍白如纸、布满泪痕却已然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她扶着茶几，艰难地站起身，双腿因久坐而麻木，险些再次跌倒。
她站在原地，适应着黑暗，也适应着内心那片同样黑暗的荒芜。
良久，她抬起手，用袖子用力擦去脸上的泪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粗暴。然后，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衣袍，将散落的发丝拢到耳后。
她不能倒下去。至少，不能在这里倒下去。
无论内心如何天翻地覆，在走出这扇门之前，她必须重新戴好那张冷静、忠诚的面具。她是暗卫都统琉璃，是摄政王手中最锋利的刃。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所有的痛苦、挣扎、怨恨都死死压回心底最深处，用冰冷的意志将其冻结。
然后，她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门口。步伐依旧沉稳，背影依旧挺直，仿佛刚才那个崩溃绝望的女子，只是黑暗中一个短暂的幻觉。
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她推开门，门外值守的暗卫立刻躬身行礼：“都统。”
琉璃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声音听不出任何异常：“备车，回衙署。”
她需要一个人待着，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地方，来消化这足以摧毁她一切的真相，来思考……未来的路。
马车在夜色中行驶，琉璃靠在车厢壁上，闭上双眼。外表平静无波，内心却依旧风暴肆虐。
云崖子告诉她这些，绝不仅仅是“好心”。他是在她心中种下了一颗怀疑与仇恨的种子，试图离间她与夜玄，或许是想借此削弱夜玄的力量，或许还有更深层的目的。
但无论如何，这颗种子已经种下，并且在她心中疯狂生根发芽。
她必须做出选择。
而这个选择，无论朝向哪个方向，都注定伴随着无尽的痛苦与荆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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