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阳谷的清晨，是在卫铮沙哑的操练口号和匠作司叮当不绝的打铁声中开始的。
连日来的整肃和操练，让谷中气氛略显紧绷。直到一袭朴素道袍的玄真道长，带着几名弟子和几大捆看似沉重的竹简、书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谷口，才带来一丝不同的气息。
“道长！” 巡谷的女兵惊喜地叫出声，立刻有人飞奔去禀报。
李昭华和卫铮很快迎了出来。看到玄真道长风尘仆仆却眼神清亮，李昭华松了口气：“道长此行可还顺利？”
玄真微微一笑，拂尘轻扫：“托谷主洪福，一切顺利。而且，颇有些收获。” 她示意身后弟子将那些书卷小心放下，“这些，是贫道从几位隐居道友处换得、抄录的一些‘无用之书’。”
卫铮好奇地瞥了一眼，发现大多是什么《齐民要术》、《救荒本草拾遗》、《水利图鉴》，还有一堆密密麻麻写着炼丹方子的道家典籍，不由得挠挠头：“道长，这些书……能当饭吃还是能当刀使啊？” 她更关心实打实的兵甲粮草。
玄真还未回答，李昭华却已蹲下身，轻轻拂去一卷《水利图鉴》上的灰尘，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不，卫铮，这些有时候，比刀剑更有用。” 她经历过王府倾轧，深知知识与技术的分量。
“卫教头，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玄真温和道，随即抽出一卷薄薄的、边缘有些焦糊痕迹的册子，“譬如这本《伏火矾法》，乃前辈丹士记录炼丹时突发爆燃的笔记，或许欧冶大家会感兴趣？”
说曹操曹操到。
欧冶明像是闻着味似的，不知何时已默默站在了人群外围，那双平日里对周遭一切漠不关心的眼睛，此刻却死死盯住了玄真手中那本册子，鼻翼微微抽动，仿佛能嗅到纸上残留的硝烟味。
“伏火……矾法？” 她声音嘶哑地重复了一遍，不等玄真回应，竟一步上前，几乎是抢过那本册子，当场就翻看起来。
她的手指迅速掠过那些晦涩的古文和简易图形，眼神越来越亮，嘴里喃喃自语，“硝石、硫磺、木炭……比例……控火……隔绝……爆燃……”
她猛地抬头，看向玄真，眼神灼热：“试过？”
玄真摇头：“丹道以求长生，此乃意外，视为不祥，多被弃置封存，无人深究。”
“蠢！” 欧冶明毫不客气地吐出一个字，随即如获至宝般将册子紧紧抱在怀里，“给我！有用！”
李昭华与玄真相视一笑。李昭华点头：“好，欧冶大家，此事全权交予你匠作司研习！但务必谨慎，安全第一！”
欧冶明嗯了一声，扭头就往匠作司的工棚跑，连招呼都忘了打，整个人沉浸在那危险的“宝藏”之中。
玄真又拿起那卷《水利图鉴》，对李昭华道：“谷主，栖霞山地势虽佳，然耕地有限，水源依赖山涧，若遇天旱，恐生困顿。贫道观谷外东南有一片坡地，或可依此法尝试引水开垦，以作屯田之用。”
李昭华目光一凝：“屯田？” 她立刻意识到此事关乎谷中长远生计，比打造利器更加根本，“请道长细说！”
接下来的半天，李昭华几乎与玄真形影不离。两人摊开水利图，对着谷外实地勘察，玄真以拂尘代笔，在沙地上勾画讲解，何处可筑陂塘，何处可开水渠，如何利用高低落差……
李昭华听得极其认真，不时发问，举一反三。她虽出身王府，但对农事水利并非一无所知，甚至曾暗中研究过，只因当时人微言轻，无人重视。此刻与玄真所学相互印证，思路顿时开阔。
“妙哉！” 李昭华抚掌赞叹，“若此渠能成，我初阳谷将再无缺水之虞，更能新增良田百亩！此事当立刻去办！”
她雷厉风行，当即调拨人手，让民政司的刘婶配合玄真道长的弟子，组织人手勘察规划，准备工具材料。一时间，谷中不仅有操练声、打铁声，更多了一批拿着简陋工具、学习如何测量地势、规划水渠的妇人女子。
知识的力量，如同春雨，悄无声息却又坚定地渗透进初阳谷的每一个角落。
匠作司的工棚里，欧冶明将自己关在特意隔出的“丹房”内，面前摆着玄真带来的那本《伏火矾法》以及另外几卷涉及矿物辨识、材料性质的道家格物典籍。
她对照着那些模糊的记载，小心翼翼地摆弄着硝石、硫磺、木炭末，用最精细的秤称量，记录，混合……
偶尔，工棚里会传出小小的“噗嗤”声或是轻微的爆响，伴随着一阵烟雾和欧冶明被熏得咳嗽的声音。外面的人听得心惊胆战，她却乐此不疲，眼睛里的光芒越来越盛。
几次小规模的、可控的爆燃之后，欧冶明看着桌上那一小撮黑乎乎的粉末，又看了看被炸出一个豁口的陶罐，沉默了良久。
她拿起炭笔，在一张粗糙的树皮纸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两个大字：
“霹雳”。
而另一边，玄真道长带来的《救荒本草拾遗》也被迅速利用起来。
几个略通文墨的女子，在玄真弟子的指导下，带着谷中的妇孺，按照书上的图谱，去山林间辨认更多可以食用、甚至药用的野生植物，大大丰富了谷中的食物和草药来源。
夜幕降临，李昭华站在自己简陋的屋前，看着谷中星星点点的灯火。
操练场方向，传来卫铮督促夜训的吆喝；匠作司里，欧冶明的工棚还亮着火光，偶尔有轻微响动；远处规划中的屯田区，隐约还有玄真道长带着人举火测量的身影；炊烟袅袅，夹杂着草药的清香……
她深吸一口带着泥土、烟火和草木清香的空气，心中涌动着比打赢一场胜仗更加踏实的力量。
刀剑可护身，而知行合一，方能立世。
这初阳谷，正在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蜕去草莽之气，生出更加坚韧、更加深厚的根基。
玄真道长带来的“格物”之火，已然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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