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的夜，潮湿而温热。
熄灭的血腥气混杂着腐殖土的味道，被古木间的灵雾一搅。
化作一股黏腻的、令人心头发闷的躁动。
篝火噼啪作响。
跳跃的火光，将几张神色各异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林碧痕盘膝而坐，眼帘低垂，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她右臂之上，那条已与血肉彻底熔炼的弑天锁链，却比她的眼睛更敏锐。
正无声地感知着周遭每一缕情绪的细微流转。
鬼厉坐在不远处，用一块兽皮，一遍遍地擦拭着那根黑沉沉的噬魂棒。
不死草的磅礴生机在他体内奔流，与他本身的佛道魔三家修为剧烈纠缠，让他整个人的气息，一日比一日深沉难测。
他的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在林碧痕和另一道身影之间，短暂地游移。
那道身影，孤立于一块青石之上。
陆雪琪。
天琊古剑悬于她的身侧，剑锋吞吐着清冷的辉光。
将她整个人都浸染得不似凡尘之物，是一株在月下凝结了千年寒霜的冰莲。
周小环抱着膝盖，蜷在篝火的另一边，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她一会儿看看闭目养神的碧痕姐姐，一会儿又飞快地偷瞄一眼，那个浑身都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燕如玉。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沉默的鬼厉和那尊冰雕似的陆雪琪身上。
小丫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个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她爷爷话本里走出来的传奇。
而她，是那个负责给传奇们添柴火的。
“喂。”
一个声音打破了寂静，带着一股子撕裂一切的张扬。
燕如玉将一整条烤得焦香流油的兽腿扯下一大块，毫不顾忌地塞进嘴里，眼神却灼灼地盯在林碧痕身上。
“你那个‘差评’，到底是个什么门道？”
她咀嚼着，声音含混，却难掩那股子发自骨子里的欣赏。
“伪神那玩意儿，本座一枪捅死，固然痛快。”
燕如玉眯起眼，像是在回味一道绝世佳肴，而非一场血腥的屠杀。
“可你那个不一样。”
“更有意思。”
“能从根子上否定它，把它存在的‘理’都给抹了。这比单纯的打打杀杀，高级，也更……”
她顿了一下，吐出两个字。
“解恨！”
当“解恨”二字落下的瞬间，林碧痕能清晰感觉到，手臂上的弑天锁链，传来了一丝微弱而愉悦的共鸣。
这个来自修罗界的女人，其存在的本质，就是对一切既定规则的终极“差评”。
她，是天生的同路人。
林碧痕尚未睁眼，燕如玉的目光却已经转了方向。
她抹去嘴角的油光，那道极具侵略性的视线，精准地落在了陆雪琪身上。
“喂，那个穿白衣服的。”
燕如玉的嘴角一撇，带着三分不屑，七分挑衅。
“一天到晚摆着张冰块脸给谁看呢？你师门那个叫道玄的老儿，要拿诛仙剑阵捅他们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个表情。”
“怎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
“现在跟我们这些‘邪魔外道’待在一起，委屈你了？”
这不是简单的挑衅。
这是两种“道”的正面冲撞。
燕如玉的道，是毁灭。
她憎恶一切虚伪的秩序，解决问题的方式就是将其彻底砸碎。
在她看来，青云门，乃至整个正道，都是这虚伪秩序最恶心的一部分。
而陆雪琪，她背叛了师门，却从未背叛自己心中的“道”。她所求的，或许不是毁灭，而是一个更公正的“理”。
陆雪琪没有开口。
她甚至没有看燕如玉一眼。
嗡——
她身侧的天琊神剑，却发出了一声清越至极的剑鸣。
空气的温度骤然下降。
篝火的焰苗猛地矮了三分，草叶上，一层剔透的白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蔓延。
无声的回应，比任何言语都更加冰冷刺骨。
“嘿！”
“还敢给老娘甩脸色！”
燕如玉眉毛猛地一挑，那股被压抑的血腥煞气再无束缚。
血狱修罗枪瞬间出现在她手中，一股狂暴、炽热、足以撕裂神魂的杀意，如地底火山轰然喷发，直冲霄汉！
岩浆，对上了玄冰。
整个山谷的空气被撕成了两半，一半灼热扭曲，一半冰冷凝滞。
一触即发。
鬼厉下意识地握紧了噬魂棒，神色凝重到了极点。
周小环更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小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
就在那炽热的枪尖与冰冷的剑意将要碰撞的前一刹那。
林碧痕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
一股无法言喻的意志，从她身上流淌而出。
那意志并非针对谁，却比山岳更沉重，比深渊更死寂。
燕如玉喷薄的杀气，和陆雪琪凝结的寒意，竟同时为之一滞。
就在这时。
“咳。”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三分醉意的声音，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
“哎哟哟，我说两位姑奶奶。”
那声音不紧不慢，像是在自家后院里劝架。
“一个浑身是火，恨不得把这天都烧个窟窿。”
“一个满身是冰，巴不得将这地也冻上三尺。”
风辞酒不知何时靠在一棵大树上，正晃荡着手里的酒葫芦，一脸的玩世不恭。
“再这么斗下去，我这葫芦里的‘醉生梦死’，到底是该被你们的杀气给煮沸了，还是该被你们的剑气直接冻成冰坨子？”
他没去看那两个对峙的女人，一双桃花眼反而笑眯眯地落在了始终沉默的林碧痕身上。
“丫头，你来评个理？”
他冲她挤了挤眼，那熟稔的语气，仿佛两人才是真正的同伙。
“不过话说回来……”
风辞酒脸上的痞笑忽然收敛了三分。
他灌了一大口酒，眼神却在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我们一路走来，反抗的，憎恨的，想要用‘差评’去否定的……”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了过来。
连燕如玉和陆雪琪，都下意识地收敛了气机。
风辞酒的目光，始终定在林碧痕身上，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个高高在上的‘天道’……”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像是喝醉了，又像是无比清醒地，问出了那个最根本的问题。
“……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
这个问题，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人心中那片混沌的迷雾。
是啊。
他们反抗天道，憎恨天道无情。
可天道，究竟是什么？
是某种高高在上的意志？是某个俯瞰众生的生灵？还是一套冰冷无情的规则？
林碧痕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邃的墨色眼眸中，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种剥离了所有情绪的、极致的平静。
她看着因风辞酒的话而陷入沉思的众人，看着那剑拔弩张的气氛，被一个更宏大、更根本的问题所取代。
她知道，这支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后，终于要触及第一个核心了。
不再是人与人的恩怨，不再是正与魔的纷争。
而是他们所有人，与这个世界本身的关系。
林碧痕的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回到风辞酒身上。
“说下去。”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今夜，无人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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