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突如其来的噩耗,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小小的县城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县交通局局长马德翔与另一位副局长,在前往南方考察一个重要的公路建设项目时,他们所乘的越野车在崎岖的山路上发生了严重的车祸,两位局长不幸双双因公殉职。
消息传回,全县震动。马局长的追悼会开得隆重而悲壮,但悲伤过后,一个现实而尖锐的问题立刻摆在了台前,县交通局局长的位置空了出来。这个掌管着全县道路规划、建设和运输命脉的关键职位,瞬间成了各方势力目光灼灼、暗中角力的焦点。谁能坐上这把交椅,意味着谁能掌握巨大的资源和人脉。
经过一番紧张的酝酿和初步博弈,县常委会研究后,焦点逐渐集中在两位候选人身上:
一位,是刚刚复职不久、资历深厚、且在交通系统内拥有广泛人脉的原副局长方秉忠。他的复出本身就被视为一种“拨乱反正”,代表着某种传统的回归和秩序的稳定,支持者多为系统内的老干部和与方家交好、或看好方振富未来潜力的人。
另一位,则是县工业局的副局长赵印堂。此人年富力强,思路活络,在地区层面也有着不俗的人脉背景,尤其与地区工业口的一些领导关系密切。他代表着一种更具开拓性、也可能更激进的力量,吸引了一批希望寻求变革的少壮派。双方背景都不简单,支持力量可谓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这场角逐,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竞争,更是两股势力、两种理念在县一级舞台上的碰撞。
如墨的夜色将方家新居的小院温柔地包裹。二楼的书房里,却亮着一盏孤灯。方秉忠没有开大灯,只亮了书桌上那盏绿罩子的旧台灯,昏黄的光晕将他花白的头发染上一层暖色,却也将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勾勒得更加清晰。他特意泡了一壶浓茶,然后将儿子方振富和儿媳一起叫进了书房。书房里陈设简单,一个装满旧书的书架,一张宽大的书桌,墙上挂着一幅“宁静致远”的书法。空气里弥漫着茶叶的苦涩清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显得格外肃穆。
方振富和方菊芳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些疑惑和隐隐的不安。他们感觉到,父亲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谈。方秉忠没有立刻切入正题。他示意儿子儿媳在书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则缓缓摩挲着那个跟随他多年的紫砂茶杯,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回到那些不堪回首的岁月。
“振富,菊芳,”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书房的寂静,“今天叫你们来,是想说说交通局局长这个事。”
他抬起眼,目光在儿子和儿媳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里没有即将角逐权力的兴奋,反而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深切的无奈。
“我知道,外面现在风言风语,说我方秉忠官瘾大,刚复职就想着往上爬。”他苦笑了一下,嘴角的纹路像刀刻一般,“别人怎么想,我管不了。但我今天关起门来,跟你们自家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力量,声音陡然变得低沉而有力:
“我想争这个局长,不是为了过什么官瘾!我这把年纪了,还能有几年?我是为了你们!为这个家!更是为了大军和艳华那两个孩子!”
这话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心湖,方振富和方菊芳都猛地抬起头,看向父亲。方秉忠的情绪有些激动,他站起身,在书桌后踱了两步,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你们忘了当年咱们家是什么光景了吗?我被人从副局长位子上拉下来,受尽了屈辱!振富你是医专毕业,明明能进县医院,却因为我的问题,只能回方庄医疗站!还有菊芳……”他看向儿媳,眼神里带着一丝歉疚和痛心,“你当时受了多少委屈,吃了多少苦?咱们家那时候,谁都能来踩上一脚!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咱们没权没势吗?大军、艳华还小,他们的路长着呢!难道你们想让他们将来也像我们当年一样,因为家里没个倚仗,就处处受人制约,连个公平竞争的机会都没有吗?我坐在这个位置上,不仅仅是一个职务,更是咱们家的一道屏障!能替你们,替孩子们,挡住多少明枪暗箭啊!”
这番饱含血泪和家族责任的话语,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方振富和方菊芳记忆的闸门。那些年被歧视、被欺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仿佛就在昨天。方振富想起了自己蜷缩在方庄老宅苦读医书的夜晚,方菊芳想起了赵卫国当年的嚣张和自己走投无路的绝望,两人的眼圈都不由自主地红了。
方秉忠回到座位前,双手撑在桌面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看着方振富,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恳切,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振富,我的儿!爹知道你心气高,不屑于搞这些迎来送往、攀附关系的事情。你是医生,讲究的是治病救人,凭本事吃饭,这没错!爹为你骄傲!但是,但是这次,爹真的需要你帮我一把!”
方秉忠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那个关键的名字:“李建忠!他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也只有你,能在他面前说得上话。爹想,想让你跟他联系一下,就说我们全家,想找个时间去拜访他,当面感谢他一直以来对咱们家的照顾。”
他看了一眼旁边堆着的、早已准备好的几个礼盒——有两瓶珍藏多年的茅台,一方上好的端砚,还有给李建忠夫人准备的顶级丝绸料子。这些东西几乎掏空了他复职后大半的积蓄。
“礼物,我已经备好了,虽然不算顶顶贵重,但也代表了我们方家最大的诚意。”方秉忠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振富,菊芳,爹求你们!为了咱们这个家能真正站稳脚跟,为了孩子们能有一个无忧无虑的将来,咱们全家,必须拧成一股绳,争取把这个局长之位拿下!”
说到最后,方秉忠的声音竟有些哽咽,那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那不是虚伪的表演,而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人,对家族未来最深切的期盼和孤注一掷的投入。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台灯灯泡发出的细微嗡嗡声。方振富看着父亲那瞬间仿佛又苍老了几岁的面容,看着他那双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心中百感交集。他原本确实不情愿利用这层医患关系去谋取政治利益,但父亲字字泣血的话语,对过往苦难的回顾以及对未来儿孙的深切关爱,像一股强大的暖流,冲垮了他心中的壁垒。
方振富伸出手,紧紧握住了身边方菊芳微微颤抖的手,然后抬起头,迎向父亲充满期盼的目光,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沉稳而坚定:
“爹,您别说了。我们懂。这件事……我来办。”
方菊芳用力点头:“爹,我们听您的。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
方秉忠看着儿子儿媳,紧绷的身体终于松弛下来,他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积压在胸中许久的浊气仿佛也随之吐出。他缓缓坐回椅子上,脸上露出了一个疲惫却无比欣慰的笑容。
黑色伏尔加轿车再次行驶在通往地区行署的路上,这一次,车内的气氛与方振富独自前去复诊时截然不同。方秉忠坐在副驾驶,身姿依旧挺直,但紧握的拳头和不时望向窗外的眼神,泄露了他内心的紧张与期盼。后座上的方振富沉默寡言,目光落在窗外飞驰的景物上,带着医者特有的沉静,却也夹杂着一丝对即将到来的、超出纯粹医患关系会面的不适。方菊芳坐在他身边,穿着一身新做的、合体的藕荷色连衣裙,更衬得她肤白如雪,身姿窈窕。她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内心充满了对未知场合的惶恐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感。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皮革、烟草和方菊芳身上淡淡雪花膏气味的复杂气息,如同他们此刻的心情。
李建忠没有在办公室见他们,而是在行署内部一处用于接待重要客人的、环境清幽的小会客室。当方家三口在工作人员引导下走进会客室时,李建忠正背着手欣赏墙上的一幅山水画。听到动静,他转过身,脸上立刻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目光首先落在了方振富身上:
“振富来了!快请进!” 他上前两步,亲切地拍了拍方振富的肩膀,然后才像是刚看到方秉忠和方菊芳似的,笑容可掬地转向他们,“方老局长,还有小方同志,都来了!好,好啊,一家人整整齐齐,欢迎欢迎!”
李建忠的目光在方菊芳身上停留的时间明显比在方秉忠身上要长那么一瞬。那眼神里有长辈对晚辈的慈祥,但更深层处却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对极致美丽的欣赏与玩味,如同鉴赏一件稀世的瓷器。方菊芳被他看得脸颊微红,下意识地往丈夫身边靠了靠,垂下眼睑,轻声问好:“李专员好。”
方秉忠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微微一紧,但脸上却绽放出更加谦恭和感激的笑容,上前一步,紧紧握住李建忠的手:“李专员,冒昧打扰您休息了!一直想来当面感谢您对我们全家的关怀和照顾,尤其是对振富的提携,真是感激不尽啊!”
寒暄过后,李建忠不容分说将他们带到了那家气派的国营大酒店,依旧是那个豪华包间,灯火辉煌,菜肴精美。宴会的气氛,在方秉忠刻意的奉承和李建忠志得意满的谈笑中,显得十分热烈。方秉忠几次试图将话题引向交通局的工作和未来的发展设想,展现自己的能力和抱负,但李建忠总是哈哈一笑,用“老同志经验丰富,组织上是信任的”之类的话语轻轻带过,反而更多地将话题引向方振富的医术,以及方菊芳的生活。
“小方同志在水泵厂工作还习惯吗?财务科那可是重要部门,朱科长是个老财务,业务能力强,就是有时候为人可能固执点,没为难你吧?” 李建忠端着酒杯,状似随意地问道,目光却带着探究落在方菊芳脸上。
方菊芳心中一凛,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朱科长很照顾,工作挺好的。”
“那就好。”李建忠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方振富,“振富啊,你看你医术这么好,人也沉稳,将来前途不可限量!菊芳跟着你是她的福气。你们这一家,郎才女貌,真是让人羡慕啊!” 他话语里对方菊芳的关注,已然超出了正常的范畴。
酒过三巡,李建忠的谈兴更浓,言语间也少了几分顾忌。他挥斥方遒,点评地区政事,炫耀自己的权力和人脉,那种居于人上的优越感和掌控欲显露无遗。他甚至借着几分酒意,再次举杯走到方菊芳身边,亲自为她布菜,那只保养得宜的手,“不经意”地搭在了方菊芳的椅背上,身体微微前倾,带着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在她的耳畔:
“菊芳啊,以后在单位,或者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别客气,直接跟你李叔叔说!在这片地面上,你李叔叔说话,还是有点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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