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初冬,紫禁城的朱墙黄瓦覆上了一层浅淡的银霜。沈眉庄从寿康宫请安出来,扶着抚月的手,踏着清扫过的宫道缓步而行。方才在殿内,她为太后诵了半卷《金刚经》,嗓音清越平和,诵经毕,见窗前玉瓶空置,便又就着宫人备下的数枝绿萼梅,不疾不徐,插就一瓶清供。寒花疏影在她指尖错落,举止娴雅从容,终是让太后沉郁的面容上透出了一丝难得的霁色。
“庄贵人这孩子,倒是个难得的。”太后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对竹息缓声道,“哀家见过这么多世家贵女,似她这般端庄知礼,内里却不失灵秀之气的,着实少见。”
竹息娴熟地为太后揉着肩,温声应和:“太后说的是。庄贵人这般沉静稳重的气度,才是真正的大家风范。”
太后闭目养神,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欣慰:“皇后过于计较门第,华妃又太过锋芒毕露。齐妃空有个架子,端妃常年抱病,还有丽嫔和欣常在都是些没眼看的……这后宫里头,能寻个让哀家瞧着舒心顺意的,不易。”
竹息适时将安陵容新近绣好的一方莲纹帕子递上,轻声道:“泠常在也是个心灵手巧的,您瞧这针脚。”
太后接过,略看了看:“泠常在也是好的。选秀时便觉得她乖巧懂事,只是出身低了些。”竹息将帕子收回匣中,含笑应道:“江南水乡养出的小家碧玉,自有其温婉可人处。”太后微微颔首:“这后宫,原也该是百花齐放才好。”
行至咸福宫门前,一阵冷风拂面,沈眉庄忽觉胸中一阵翻涌,忙以绢帕掩口,强压下那不适。抚月神色一紧,立刻将她稳稳扶进内室,仔细阖上门窗。指尖搭上脉息片刻,抚月眼中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小主……是喜脉!看脉象,已有一月余了。”
沈眉庄的手下意识地抚上依旧平坦的小腹,眸光几经闪烁,最终化为一片沉静的坚定。“先瞒下,”她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不必惊动太医。待除夕宫宴,再公之于众。”
藏云面露不解:“小主,这是天大的喜事,为何要瞒?”
“皇上登基以来,芳贵人与欣常在的胎,可有一个保住了?”沈眉庄眼底掠过一丝冷意,“这宫里不知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需要时间,细细筹谋。”
话音未落,夏冬春已拉着安陵容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带进一阵寒气。“眉庄姐姐,可算找着你了!”夏冬春顾不得行礼,急急道,“我阿玛方才递了消息进来,说贤贵人偷偷请了太医!”
安陵容接口,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洞察的清明:“以她的性子,若真有孕,怕是早已敲锣打鼓,闹得六宫皆知。若是真病,也无需这般鬼祟遮掩。如此行事,只怕是……胎象有异。”
“欢宜香。”沈眉庄与安陵容对视一眼,异口同声。
三人目光交汇,心照不宣。夏冬春撇撇嘴:“华妃近日变着法儿地磋磨她,不是学看账就是习宫规,常熬到深夜,那脸色难看得吓人。前几日夜深,我在延禧宫院里赏月撞见她从翊坤宫回来,险些被那副样子惊着。再这样下去,怕是宫权到手,恩宠也到头了。”
安陵容轻声补充:“日日浸在欢宜香中,只怕龙胎难安。过些时日,延禧宫怕是不会太平了。”
沈眉庄思忖片刻,唇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贤贵人这一胎,来得正是时候。但,火候还不够。需得让这潭水再浑些。”她看向安陵容,“你既已得太后青眼,往后更要常随我去寿康宫走动。有太后这重庇护,无人敢轻易动你。这,也正是你怀嗣固宠的良机。”
安陵容乖巧垂首:“但凭姐姐安排。”
沈眉庄又将目光转向夏冬春:“你父亲先前说,在延禧宫安插了人手,可查清是谁了?”
夏冬春懊恼地一叹:“刚弄明白!我阿玛官位有限,难以直接插手内务府的人事,只塞进一个底细干净的宫女。谁知内务府转头就指了个宝鹃来,那丫头背后定然有人,还整日在陵容跟前卖乖,一看便心术不正!”
安陵容闻言蹙眉:“怪不得初入宫时,她便顶着我宫里人的名头四处生事。还有上次侍寝前,非要在我房里摆那玉台金盏……”
“既如此,寻个由头打发了便是。”沈眉庄语气淡然,“正好,让贤贵人来做这个恶人。”
当夜,安陵容与夏冬春依计而行,将一只不甚起眼的御赐翡翠镯子藏于宝鹃枕下。翌日清晨,贤贵人果然在例行搜查时“人赃并获”。
“好个吃里扒外的贱婢!”贤贵人勃然大怒,“连御赐之物都敢沾染,拖出去重责三十!”
安陵容适时上前,柔声劝道:“姐姐息怒。终究是延禧宫的人,闹大了反让华妃看了笑话。不若直接退回内务府,听凭发落,也显得姐姐宽厚。”
贤贵人略一思量,觉得在理,便只将哭喊不休的宝鹃退回内务府,顺势将那个在宫中无甚根基的杂役宫女提为二等,拨给安陵容使唤。见安陵容毫无异议,贤贵人心中颇觉受用,只觉得她甚是识趣。
晚间,苏合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悄声道:“小主,庄贵人让扶月送来的,说是安神调理的汤饮,能让您夜里睡得更安稳些。”
安陵容接过温热的药碗,却不急饮,只抬眼问道:“你以为如何?”
苏合垂首,声音更低:“此时若得子嗣,机缘难得。但若小主不愿,奴婢即刻便可处理干净。”
安陵容唇角微扬,显是满意她的机警。“我刚晋常在,短期内若得子,封嫔自养虽难,但有子总胜于无。我出身不高,能否亲自抚育并非首要,有了子嗣,于我与弟弟前程总是助益。况且若有太后怜惜,若得庄贵人再从旁周旋,效仿曹贵人那般将温宜留在身边,也非不可能。”她将药碗暂且放下,忽又压低声音,“那欢宜香之事……”
苏合神色一紧,急忙做个噤声的手势,凑近耳语:“小主慎言!香料之事干系重大,您万万要谨记,不闻、不问、不懂,方是上策。”说罢,她从袖中取出一本乐谱,“这是扶月随药一同送来的,说是庄贵人的心意。”
安陵容会意,指尖拂过书页:“沈姐姐费心了。”她终是端起药碗,将汤药一饮而尽。苏合在一旁看着,轻声道:“新来的那个宫女,小主既决定用她,不妨施些恩惠,方能收心。奴婢听说,她家中老母病重,正缺银钱救急。”
安陵容颔首,唤那新来的宫女入内。只见她生得眉目清秀,举止沉稳。“既到了我这里,便该有个新开始,新名字。”安陵容沉吟片刻,“就叫‘佩兰’吧。祛浊扬清,正合我意。”
佩兰恭敬下拜:“谢小主赐名。”
安陵容当即赏下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好生当差,忠心为本,我绝不会亏待于你。”
佩兰接过赏赐,感激涕零,连连叩首。
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延禧宫琉璃瓦上渐厚的寒霜。安陵容望着佩兰退下的身影,对苏合淡然道:“明日去咸福宫回话,就说……这药,日后便有劳扶月姑娘费心了。”
苏合会意一笑,默默为主子奉上一碟清甜的蜜饯。灯影摇曳,映得安陵容的侧脸沉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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