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已带着凛冽的意味,刮过紫禁城的琉璃瓦,卷起几片枯叶。
一道罢黜的旨意经由内阁明发,如惊雷炸响朝野——通政使司参议张蕴与大理寺少卿甄远道,因勾结窥探朝政、结党营私,被革职查办,抄家下狱。
旨意下达的当天傍晚,敦亲王带着贝子弘壤从军营回府。八岁半的弘壤小脸被风吹得通红,一进门就跺着脚喊冷,把佩刀往侍从手里一塞,便迫不及待地对正在吩咐下人添炭盆的福晋和一旁坐着喝茶的庆成郡主说道:“额娘!阿姐!你们听说了吗?张蕴和甄远道,今儿被抄家下狱了!”
福晋接过敦亲王脱下的带着寒气的大氅,闻言动作一顿:“哦?这么快?”
“结党营私,窥探机要!”弘壤挥舞着小手,语气激动,“听说那张蕴把奏章内容偷偷告诉甄远道了!”
坐在一旁的庆成郡主已年满十四,出落得沉静秀雅,她轻轻放下茶盏,柔声道:“朝廷大事,你倒是打听得很清楚。”
弘壤俏皮地笑道:“四阿哥悄悄跟我说的。”
敦亲王灌了口热茶,驱散了些寒意,才哼了一声:“甄远道那老匹夫,本王早就看他不上!还有那张蕴,吃着皇粮干着背主的勾当,活该!”他依旧是一副看热闹的模样。
弘壤凑到父母和姐姐跟前,压低了他那尚且稚嫩的嗓音,带着分享秘密的兴奋:“还有更吓人的呢!阿玛,额娘,阿姐,你们还记得前几日在揽月阁,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吓人的纹身吗?”
福晋立刻想了起来,神色微凝:“就是你说的,那个像活了的蛟龙似的烙印?”
“对!就是潜蛟纹!”弘壤用力点头,小手比划着,“这几日在军营,我听见巡捕营的人偷偷说,前些日子追张蕴时,那些来救他的、武功特别高的黑衣人身上,好像……也有那个纹身!”
“哐当!”敦亲王手中的茶盏重重砸在桌上,茶水四溅。他脸上的散漫瞬间被惊怒取代,浓眉倒竖:“你说什么?潜蛟纹?追张蕴的人?”他猛地看向福晋。
福晋脸色霎时雪白,立刻挥手厉声屏退所有下人。
厅内只剩下一家四口。福晋快步走到敦亲王身边,声音又急又低:“王爷!潜蛟卫……那是先帝的影子!如今这支卫队没交给皇上,却和罪臣张蕴搅在一起……皇上若是知道了,头一个会疑心谁?”
敦亲王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被点着了火的炮仗,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老十四早被圈禁了,老十七整天吟风弄月……皇上若要疑心,首当其冲不就是本王?!”他眼前仿佛又浮现两年前,皇上手握藤条,当着福晋和孩子们的面,一下下抽在他背上的情形。那藤条打在身上不算多疼,可那份在妻儿面前被一向文弱的皇兄如此折辱的难堪和羞愤,至今想起都让他气血翻涌。
弘壤看着阿玛瞬间铁青的脸和紧握的拳头,也瑟缩了一下,他记得那次阿玛回来时虽然没受什么伤,但好几天都阴沉着脸,额娘说那是“伤害不大,丢人极大”。
福晋见他反应过来,心中更急,稳了稳心神道:“王爷,此事不能坐视。或许……妾身明日递牌子进宫,去探探昭妃娘娘的口风?她处事良善,又与我有旧……”
“昭妃娘娘?”弘壤听到这里,插话道,“额娘,四阿哥今早跟我说,近日天冷,昭妃娘娘染了风寒,连景仁宫请安都免了,让我们最近别去永寿宫打扰呢。”
福晋正要点头,闻言猛地看向儿子,目光锐利:“四阿哥……特意告诉你这个?”
庆成郡主也微微蹙起了秀眉,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茶杯边缘。
弘壤被母亲和姐姐看得有些发毛,老实点头:“是啊,四阿哥说娘娘要静养。”
福晋指尖冰凉,与敦亲王和女儿交换了一个惊悸的眼神。四阿哥弘历,最是稳重知礼,不会无端将宫中嫔妃信息往外透,而且昭妃不是他养母,他为何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特意来提醒?
这绝非孩童无心之言!
福晋瞬间全明白了。这不是阻止,是昭妃通过四阿哥,在向他们传递最明确的信号——此刻,任何与有皇子妃嫔的接触,尤其是他们敦亲王府,都是绝对的“瓜田李下”!
“不能去!”福晋一把抓住敦亲王的手臂,语气斩钉截铁,“王爷,此刻我们绝不能招惹任何宫妃,尤其是昭妃、莳嫔这些有皇子的娘娘!皇上正在气头上,彻查结党,潜蛟卫之事又悬而未决,我们此刻凑上去,是自寻死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惊,目光决绝地看着丈夫:“王爷,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消息既然是从弘壤这里起的头,躲是躲不掉了。唯有主动,才有一线生机!”
敦亲王被福晋点醒,怒火被压下,换上踏入险局的凝重:“福晋的意思是?”
“立刻更衣!”福晋语气急促却清晰,“王爷,您亲自带上弘壤,立刻去养心殿求见皇上!就在现在!宫门还未落,赶紧,将弘壤所见所闻,主动向皇上禀明!姿态要做足,表明我敦亲王府对皇上的忠心!”
她用力握了握敦亲王的手:“主动坦白,总好过被皇上从别处查知,那时……就真的说不清了!”
敦亲王看着福晋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旁边有些不安的儿子和沉静的女儿,重重一点头:“好!就依你!”
他豁然起身,朝外喝道:“来人!备车!本王要即刻入宫!”
晚霞笼罩下来,初冬的寒风更显刺骨。敦亲王带着贝子弘壤,乘坐亲王规制的马车,朝着皇宫疾驰而去。
马车内,炭盆散着微弱的热气。敦亲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紧握成拳放在膝上,眉头深锁,嘴唇紧抿,目光透过晃动的车窗帘隙,死死盯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弓弦,充满了压抑的烦躁和一种即将再次面对那份“折辱”的紧张。
而年仅八岁半的弘壤,则安静地坐在父亲对面。他小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脸上虽然也因为面圣而有些拘谨,但眼神里却并没有父亲那种深刻的屈辱感和畏惧。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皇伯父虽然严肃,也会打阿玛,但更多时候是那个会在家宴上问他功课、赏他点心吃的、有些威严却并非不可亲近的长辈。他不太明白阿玛为什么这么紧张,只是隐约觉得,要把自己看到的事情去告诉皇伯父,是一件应该做的、正确的事。
马车轱辘碾过冰冷的青石板路,声音在寂静的冬日里传得很远。父子二人,带着截然不同的心境,驶向紫禁城的宫门。
喜欢眉间江山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眉间江山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