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亲王从养心殿出来,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脸上,此刻阴云密布,几乎能拧出水来。他一路大步流星,靴底重重敲在宫道的青石板上,带着一股子显而易见的怒气回到敦亲王府。
早已等福晋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一紧,连忙迎上前,挥退了下人,亲手递上一杯温茶,柔声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皇上召见,可是有什么为难之事?”
敦亲王接过茶盏,看也不看便“咕咚”灌了一大口,随即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没好气地哼道:“为难?哼!皇上让本王亲自去都察院,督办甄远道那厮的案子!”
福晋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笑意:“这是好事啊王爷!皇上将此等要案交予您,分明是信重……”
“信重个屁!”不等福晋说完,敦亲王便烦躁地打断,像个被抢了玩具的孩子,气哼哼地在厅内踱步,“督办就督办吧,可皇上他……他居然让本王把那几个小崽子也带上!弘历,还有老十四家的弘春!本王是去查案,还是去开蒙学馆当夫子?!之前在军营学习就算了,现在是查案!我又不是他们的乳母!”
他越说越气,指着自己的鼻子:“让本王一个堂堂亲王,带着两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子去衙门里转悠?这像什么话!本王的脸面往哪儿搁?”
福晋看着他这副模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上前替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襟,语气带着几分哄劝:“王爷啊王爷,您这性子……皇上让跟着,那是让他们长见识,学着办差。您在旁边坐镇,谁敢说半个不字?这不正显得您能耐大,连皇子宗室都要跟着您学吗?怎的倒跟孩子们置上气了?”
敦亲王被福晋说得语塞,张了张嘴,却找不到话反驳,小声嘀咕了句:“哼,本王难道不知?只是面子上过不去……”悻悻地又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兀自生着闷气。
这消息传到后宫时,夏冬春正对着窗外发呆。十一岁的弘历已按规矩搬去了阿哥所,钟粹宫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连窗外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海棠,在她眼中也失了几分颜色。
夏冬春站在略显空荡的殿内,看着弘历往日读书习字的地方,眼中满是不舍与牵挂。
金珠见她神色黯然,忙上前宽慰:“娘娘放心,四阿哥聪慧懂事,定会照顾好自己的。而且,奴婢听说,皇上特意指派了銮仪卫的夏云麾使,贴身保护四阿哥安全呢。”
“哥哥?”夏冬春抬起眼,有些意外。夏承毅是她的兄长,身手不凡,由他保护弘历,安全自是无虞。
金珠点头,继续道:“是呢。听说因为要跟着敦亲王王爷查案办差,四阿哥如今出入宫禁也便宜了许多,还能时常去夏府相聚呢,两位夏大人也经常带着四阿哥去酒楼吃饭,给他买了不少好吃的好玩的,四阿哥经常送些去敦亲王贝子那。”
夏冬春听着,怔忡了片刻,脸上那离别的愁绪竟渐渐被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羡慕的神色所取代。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幽幽:“这孩子……本宫在这四方宫墙内,一年也难得见家人几面,他倒好,还能时常出去走动,去见舅舅,金珠,我想家了……” 话语里,竟隐隐有了一丝身为母亲对儿子的“嫉妒”。
都察院这边,因着敦亲王这尊“混不吝”的大佛坐镇,甄远道一案的进展可谓一日千里。
敦亲王本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加上亲王之尊,办案毫无顾忌,什么官场潜规则、人情网罗,在他眼里统统是狗屁。他往大堂上一坐,眼睛一瞪,下面那些原本还想耍滑头的官吏,个个吓得两股战战,问什么答什么,敢不老实?担心他的拳头。
不过几日功夫,便顺藤摸瓜,查清了不仅是那名验封司主事,其上峰——一位吏部郎中也牵涉其中,正是他暗中授意,利用职权为甄远道的外室子乃至更多身份不明者伪造户籍。沿着这条线深挖,竟又揪出了若干凭借假身份考取了功名,如今已混入朝堂或地方为官的“李鬼”。
一时间,朝野震动。天子之怒如同雷霆,罢免、下狱的官员名单一日长过一日。
前朝自然也有那等“顾全大局”的言官上疏,言辞恳切,说什么“为国储才不易”、“恐造成官员青黄不接”,请求皇上网开一面。
这一日,那位曾被敦亲王打过、后来又因弘历和弘壤代父道歉而被“哄好”的张霖老大人,再次展现了其铁面无私的风骨。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那份求情的奏折驳斥得体无完肤。
“荒谬!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张老大人声若洪钟,须发皆张,“此等蠹虫,窃据官位,混淆血脉,动摇国本!尔等不为朝廷清明计,反为这些国之窃贼求情,是何居心?!莫非尔等门下,也有此等见不得光之徒,怕被牵连不成?!”
一番话掷地有声,噎得求情者面红耳赤,不敢再言。
高坐龙椅上的皇帝,看着下方慷慨激昂的张霖,近日来因吏治腐败而阴郁的心情,竟莫名舒畅了几分。再看这位老臣,只觉得他怎么看怎么顺眼,连那古板执拗的性子,都成了忠直可靠的象征。
说来也巧,这张霖老大人对待旁人严厉,对待那位小贝子弘壤,却是慈爱有加,怎么看怎么喜欢。弘壤也机灵,时常带着弘春、弘明,以请教学问或是送些宫中新奇点心为由,上门拜访。小贝子嘴甜知礼,举止有度,又带着少年人的活泼,哄得张老大人眉开眼笑,连带着对敦亲王和十四爷府的观感都好了不少。
一日午后,张府书房里张霖正端详着弘壤刚写完的一篇策论,捋着花白的胡须,眼中满是赞赏:“嗯,这一笔‘民为邦本’写得颇有气象,小小年纪能悟到这一层,难得,难得啊!”
“都是张爷爷教导得好。”弘壤立在一旁,眉眼弯弯,顺手将带来的食盒轻轻推开,“这是宫里新制的茯苓糕,孙儿想着您近日咳嗽,特意求了太医的方子让御膳房做的,润肺最好不过。”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弘春和弘明两个小子探头探脑地钻了进来,笑嘻嘻地行礼:“给张爷爷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张霖一见这三个少年,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花,忙招呼小厮看茶,“今日又带了什么难题来考校老夫啊?”
弘明抢着从怀里掏出一小册:“张爷爷,上次您讲的那个‘以逸待劳’,我还有些不明白…”
四个脑袋顿时凑在一处,时而争论,时而大笑。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将这一老三少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连空气里都浮动着难得的温情。
可这般和乐融融的景象,落在窗外几个少年眼里,却格外刺眼。
“祖父昨日还说我文章写得不好,”张家大孙子撇着嘴,用力踢着脚下的石子,“怎么对个外人就这么和颜悦色?”
二孙子酸溜溜地接口:“可不是么!前儿我想吃那茯苓糕,祖父还说小孩子不能贪嘴。如今外人送来的,倒吃得香甜。”
窗棂外,几个小脑袋凑在一处,眼巴巴地望着书房里祖慈孙孝的景象,一个个醋意盎然,小嘴撅得老高。这番酸溜溜的形容,早被廊下的丫鬟们瞧了去,无不掩唇窃笑。便有那体贴的上前解围,端出一碟糕点笑道:“好少爷,且宽宽心。这是里头贝子特地吩咐,单送给您二位的藕粉桂花糕,乃昭妃娘娘宫里的巧物,且尝尝?” 话音未落,那香甜软糯的糕点已到了手中,方才那点不快,顷刻便被这实实在在的甜味驱散了——果然,糕点的力量远胜于空泛的醋意。
这前朝后宫,便在这微妙的人情往来与铁腕整治中,悄然发生着变化。敦亲王这块“顽石”,阴差阳错地成了撬动僵局的杠杆;而弘历、弘壤这几块“璞玉”,也正在各自的机缘下,悄然打磨着光华。
喜欢眉间江山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眉间江山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