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康宫内,死一般的寂静被费扬古带着哭腔的供述打破。
“臣……臣罪该万死!”费扬古以头叩地,额角的血混着茶水蜿蜒而下,他也顾不上擦,“当年……当年与觉罗氏成婚一年后,臣在外受伤,被一摆夷族女子所救……后来,便与她相爱。她名为阮倾月,是摆夷族的贵族女子……”
皇上坐在上首,面沉如水,手指无声地敲击着紫檀扶手,每一下都仿佛敲在众人的心尖上。太后闭着眼,捻佛珠的速度却明显快了几分。
“臣本想着将她纳入府中为贵妾,可……”费扬古瑟缩了一下,飞快地瞟了一眼状若疯狂的觉罗氏,“由于觉罗氏……她,她性子刚烈,便拖了些时日。谁知后来传来摆夷族被定罪的消息,可此时……倾月她已有身孕了!”
“你胡说!你个没良心的!是你自己贪恋那个贱婢的美色!”觉罗氏尖叫起来,想要扑过去,却被身后的宫人死死按住。
“臣当时……当时鬼迷心窍!”费扬古不敢再看,只顾着自己说下去,“便将倾月悄悄藏进府中里。后来……后来觉罗氏也诊出了喜脉。臣本想着,待到生产之时,或许能将倾月的孩子也充作双生,总能给孩儿一个名分……”
“你做梦!”觉罗氏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挣脱宫人,扑上去对着费扬古的脸就是几个响亮的耳光,“啪!啪!”清脆的响声在殿内回荡。费扬古硬生生受了,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却连躲都不敢躲。
“拉开,放肆!”皇上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苏培盛立刻示意,两个太监上前,半请半架地将仍在挣扎咒骂的觉罗氏拖回原位。
费扬古喘着粗气,继续交代,语气愈发艰难:“觉罗氏怀胎时……所用贴身婢女、府医、接生嬷嬷乃至乳母,皆由娘家安排,针插不入,水泼不进。那时府医已断言是单胎……可倾月……她腹中怀的,是双胎啊!”
一直强作镇定的宜修听到此处,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泪水无声地滑落。她似乎想开口,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声音也没发出,只是死死攥住了自己的袖口,指节泛白。
“臣……臣便想着,不能让倾月名正言顺入府,已是委屈她了,但至少不能让倾月的孩儿也无名无份地来到这世上……”费扬古的声音越来越低,“便让府中一个不得宠、背景简单的妾室假称有孕,以备不时之需。”
皇上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像是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
“后来……后来不知为何,在倾月生产当日,觉罗氏竟突然早产,府里顿时人仰马翻……”费扬古回忆起当时情景,脸上仍有余悸,“臣当时抱着倾月刚生下的长女,那孩子……长得玉雪可爱,眉眼间竟有几分倾月那般不似凡尘的灵气……臣当时鬼迷了心窍,觉得她不该以庶女身份,在旁人的白眼中长大,她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
他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陷入回忆的迷离,“那孩子……臣看着她,就想起了倾月,她怀着身孕时,常倚在窗边,轻轻抚着肚子哼唱摆夷的歌谣。她说……” 费扬古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愈发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记忆中的画面,“她说,愿她们能如山涧的清泉,自在流淌;如林间的晨风,无拘无束。能在溪边与蝶戏,能在月下听虫鸣,一生心性明朗,欢喜安宁。”
他的语气骤然变得激动而偏执,仿佛在为当年那个疯狂的自己辩解:“倾月是多么纯良的人,她值得世上最好的一切!她的孩子也是,尊贵的嫡女身份,无忧无虑的生活,而不是作为一个身份不明、见不得光的庶女,在旁人的轻视和白眼中战战兢兢地长大!遭受觉罗氏这个悍妇的苛责,看着嫡女的脸色,难道要让我的明月光,沦为她人脚下尘?不!臣当时……当时脑子里就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道:“臣……臣便趁乱,偷偷将觉罗氏刚出生的女儿,与倾月的长女……互换了。”
“什么?!”觉罗氏发出一声凄厉至极的尖叫,双眼一翻,几乎晕厥过去,全靠身后宫人扶着才没瘫倒在地。
费扬古不敢停顿,语速加快:“等臣安置好一切,再回去看倾月时……她……她已血崩断气了!连那个接生的嬷嬷也不知所踪。臣当时心慌意乱,以为……以为另外一个孩儿,定是早已夭折,被那嬷嬷处理了……臣有罪!臣罪该万死啊!”
真相如同惊雷,炸得殿内所有人魂飞魄散。
觉罗氏猛地推开宫人,跌跌撞撞地指向坐在一旁、脸色惨白如纸的宜修,声音嘶哑扭曲,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憎恶:“所以……所以她宜修才是我的亲生女儿?!而我可怜的柔则……我那么疼爱的柔则,竟是你和那个摆夷贱婢生的野种?!!”
“你闭嘴!”“放肆!”
两声怒喝同时响起。一声来自目眦欲裂的费扬古,另一声,则来自龙椅上勃然震怒的皇上。皇上可以容忍费扬古的混账,却绝不能容忍任何人,用“野种”二字来玷污他心中皎皎明月般的柔则。
一直沉默地承受着这一切的宜修,在听到亲生母亲那充满厌弃和恨意的指责和皇上听到真相后的反应时,终于支撑不住。她猛地用手捂住心口,像是被一把无形的利刃刺穿,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滚烫的泪水决堤而出,瞬间模糊了眼前那无比荒唐的一切。
“费扬古,”太后的声音如同浸了寒冰,清晰地穿透了殿内压抑的空气,“哀家问你,若非那阮倾月当日难产而亡,而是平安诞下双女,你原本,究竟作何打算?”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再次聚焦于费扬古身上。他猛地一颤,像是被这道最尖锐的问题刺穿了最后的心防。他伏在地上,眼神慌乱地闪烁,嘴唇哆嗦了几下,才以一种近乎气音的、破碎的语调艰难地吐露:
“臣……臣罪该万死……臣当时……昏了头……想着……想着若倾月安然无恙……便……便将她所出的次女,交由那位假孕的妾室抚养,对外只称是其所出……待……待过些时日,孩子眉眼长开,若与长姐……与嫡女容貌有几分相似,便可……可设法认在夫人名下,充作双生嫡女……”
他顿了一下,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出了最残酷的计划:“至于……至于觉罗氏亲生的……臣……臣便打算,悄悄需送往江南暖湿之地静养……将她……将她远远送走,养在外头庄子上,保她一生衣食无忧便罢……”
“呵……”一声极轻的、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冷笑从觉罗氏牙缝中挤出。她没有再尖叫扑打,只是用一双赤红的、充满了刻骨恨意的眼睛死死盯着费扬古,那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太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睁开眼,目光扫过崩溃的觉罗氏,面如死灰的费扬古,以及泪流满面、摇摇欲坠的宜修,最终落在一脸盛怒的皇上身上。
“皇上,”太后的声音带着一种看尽沧桑的疲惫, “如此说来,那被遗弃的云氏,便是摆夷族罪臣之女阮倾月当年生下的、那个‘夭折’的次女。”太后的目光移向宜修,带着一丝复杂的怜悯,“宜修才是觉罗氏嫡出的、名正言顺的乌拉那拉氏嫡长女。”
太后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敲定了这桩跨越了数十年,阴差阳错,荒诞又悲凉的公案。
殿内一时间只剩下觉罗氏压抑的呜咽和宜修无声却更显悲切的流泪。
皇上胸膛起伏,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怒火,他盯着瘫软在地的费扬古,从牙缝里挤出问话:“不可,柔则不可是罪臣之后,生母更不可以是那样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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