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止。
胤禵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抬起通红的眼,看向皇上。皇上也放下了手,两人对视——同样通红的眼眶,同样苍白的脸,同样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痛苦。
“皇兄。”胤禵哑着嗓子开口,声音平静下来,却比方才更让人心惊,“公主和亲,我不敢多言什么,这是我们作为皇室血脉的命。”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我听闻,朝瑰公主的出嫁,是由一个低位的妃嫔协理操持的。”
皇上眉头一皱:“你想说什么?”
胤禵语气里带着压不住的讽刺,“一个出身不高的低位妃嫔,协理嫡亲公主和亲交战方的事宜。”
他向前一步,目光如刀:“宫中公主教养、婚嫁事务,自有内务府与资深女官操持,由前廷的礼部指导。嫡亲公主下嫁六十岁可汗,本就屈辱,还让一个无宠、无威、无政治经营的贵人协理——别说朝瑰是否伤心难过,这行为等同于向准噶尔暗示大清对此事的轻视。”
胤禵的声音越来越高,每个字都砸在殿内:
“难道不怕被准噶尔知晓后,认为是大清不重视她,而去蹉跎她吗?!”
话音落下,他死死盯着皇上,泪又一次涌出来,顺着脸颊滑落。
皇上被这番话激得霍然起身,胸口那股怒火再次腾起——这是在指责他?指责他这个皇帝没有护好妹妹?
可当他看清胤禵脸上那毫不掩饰的痛苦与绝望,那些冲口而出的斥责,突然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见弟弟眼中的泪,看见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作为一个兄长却无能为力的自责。
皇上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重新跌坐回去,抬手按住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眼前闪过朝瑰在自己还是雍亲王时的模样——那个总是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后,小声喊“四哥”的小姑娘。她那时才多大?十五?十七?
而他这个做哥哥的,把她送去了准噶尔。
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可汗。
然后,在她求救时,他甚至不知道她写过信。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皇上眼角滑落。
他猛地别过脸,抬手抹去。可第二滴、第三滴紧跟着砸下来,砸在御案铺着的明黄锦缎上,洇开深色的圆点。
胤禵看着皇兄流泪,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四哥哭——一次都没有。即使在皇阿玛驾崩那日,即使在那些兄弟阋墙、生死相搏的时刻,四哥永远是一副沉静、克制、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
可现在,这个坐在龙椅上的男人,这个大清的天子,正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无声落泪。
胤禵喉结动了动,那些压在胸腔里的质问、愤怒、怨恨,在这一刻突然失去了支撑。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跌坐在那张圆凳上,也低下头,泪水再次汹涌。
兄弟二人,一个坐在龙椅,一个坐在圆凳,隔着一丈远的距离,各自垂首,各自流泪。
殿内死寂,只有极轻的、压抑的啜泣声。
不知过了多久,皇上终于抬起头。他眼睛红肿,脸上泪痕已干,只剩一片冰冷的平静。
“老十四。”他开口,声音沙哑,“你愿意说说,当时你在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胤禵抬起眼,眉头轻皱。
这问题来得突兀。他已说过战况,说过巴特尔的挑衅,说过那一枪——皇兄为何还要再问?
但他还是开了口,声音干涩地将那日情形又说了一遍:巴特尔如何激怒他,如何偷袭,沈青峰如何扑上来格挡弯刀,自己如何一枪将人挑起,年富如何带兵压上……
他说得简略,皇上却听得仔细,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待他说完,皇上沉默良久,忽然道:“苏培盛。”
“奴才在。”苏培盛连忙应声。
“宣沈青峰入殿。”
胤禵眉头皱得更紧。他看着皇兄,心头那股不安越来越强烈——有什么事,不对劲。
一刻钟后,沈青峰快步进殿。进殿便单膝跪地:“臣沈青峰,参见皇上。”
“起来。”皇上抬手,目光落在他脸上,“朕问你——那日战场,巴特尔偷袭十四贝子,你是如何挡下那一刀的?”
沈青峰一怔,但还是将当日情形细细道来。他说得与胤禵所言别无二致,甚至连一些细微的动作、巴特尔刀劈来的角度、自己虎口被震裂的痛楚,都描述得清清楚楚。
皇上听着,脸上神色越来越沉。
待沈青峰说完,皇上忽然问:“你今日所言,若有半句虚假——”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拿你沈氏一族来填。”
沈青峰脸色骤变,扑通一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臣对天起誓,所言句句属实!军中上下数千将士,皆可作证!”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皇上看着他,久久不语。
胤禵心中的不安已升至顶点。他站起身,声音发紧:“皇兄,你到底在怀疑什么?”
皇上没有回答。
他从御案缓缓抽出一封密信。信纸已经有些发皱,显然被反复看过多次。他将信推到案边,示意胤禵自己看。
胤禵上前接过,展开。
只一眼,他瞳孔骤缩。
信上只有一行字,字迹工整却透着诡异:“潜蛟卫现身前线,暗助十四贝子脱困,现已隐匿。”
“狗屁!”胤禵猛地将信纸摔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肋下伤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素色常服。他指着那信,声音因愤怒而扭曲:“老子就没见过他们一人!什么暗助?放他娘的狗屁!”
沈青峰捡起信纸,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扑通跪倒,以头抢地,砰砰磕响:“皇上明鉴!臣从未见过什么潜蛟卫!那日战场,皇上若不信,可召军中将士问话!臣愿以性命担保,绝无此事!”
他磕得额角见血,声音里带着濒死的恐慌。
皇上看着他们二人——一个愤怒得浑身发抖,一个恐惧得磕头出血。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久久不语。
殿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
秋雨淅淅沥沥,敲打在琉璃瓦上,顺着檐角淌成水帘。养心殿的宫灯一盏盏点亮,昏黄的光在风雨中明灭不定,投在殿内三人身上,拉出长长短短、摇曳晃动的影子。
像极了这深宫里,每一个难以安眠的夜晚。
皇上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茫茫雨幕中,声音轻得像自语:
“到底谁才是真,谁是假?”他轻声自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扳指。
无人回答。
只有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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