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春讯
开春后的第一场雨，细细密密地下了整夜。清晨，招娣推开省城工作室的窗户，湿润的空气中带着泥土和嫩芽的清新气息。院角那棵老梧桐树，枝头已然冒出点点新绿。
“招娣姐，你看这个！”小柱子举着平板电脑兴冲冲地跑来，屏幕上是一封全英文邮件，“巴黎那边，雷诺阿工作室发来的春季合作企划！”
招娣接过平板，快速浏览着邮件内容。雷诺阿不仅续订了新一季的盘扣与刺绣配件，还正式邀请“霓裳”作为合作品牌，共同参与今年秋季的巴黎高级定制时装周。
“共同参与……”招娣轻声重复着这个词，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停留。这意味着，“霓裳”的作品将不再仅仅是配角，而是与雷诺阿的设计并列于聚光灯下。
几乎在同一时间，春妮也从县城打来电话，声音里是按捺不住的喜悦：“招娣，我们为敬老院设计的‘适老’系列，刚在市民政局组织的‘为老服务创新大赛’里拿了金奖！局长亲自来看过，说要在全市推广！”
好消息接踵而至，工作室里一片欢腾。年轻的学徒们围着招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巴黎的舞台、政府的支持，眼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
招娣笑着听大家议论，目光却落在窗外那棵焕发生机的梧桐树上。喜悦之余，一种沉静的责任感在她心中蔓延。
下午，她独自一人驱车回了县城。吴师傅正坐在院子的藤椅上，就着天光翻阅那本光绪年间的《裁衣录》。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沉静。
“师傅。”招娣在他身旁的小凳上坐下，将两份好消息娓娓道来。
吴师傅听罢，合上古籍，苍老的手指轻轻抚过泛黄的封面。他没有立即评论巴黎的荣耀，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敬老院的那个系列，老人们穿得可还舒坦？”
招娣微微一怔，随即了然。她仔细回想赵梅反馈的每一个细节：“王奶奶说裤腰的松紧带刚好，不勒肚子；李爷爷夸外套肩膀宽绰，抬胳膊不费劲。赵梅根据他们的意见，还在改第三版。”
老人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被春风吹过的湖面。“树高千尺，枝叶伸得再远，根扎得深，才不怕风。”他慢悠悠地说，“去巴黎，是让外人看看咱们的好东西；伺候好家门口的老人，是让咱们自己人穿上好衣裳。这两件事，一样重要。”
师傅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招娣心头那丝若有若无的浮躁。她看着师傅手边那本承载着无数先人智慧的《裁衣录》，忽然明白了“传承”二字的全部重量——它既指向璀璨的国际舞台，也系于寻常巷陌的烟火人间。
回到省城，招娣立刻召开了全体会议。她没有大谈巴黎时装周的辉煌，而是将两份企划——巴黎高级定制合作与“适老”系列全市推广方案——并排投影在墙上。
“这是我们‘霓裳’开年的两件大事。”招娣的声音清晰而平稳，“一件，关乎我们能走多高；一件，关乎我们能走多远。哪一件，都不能懈怠。”
她开始重新调配资源。设计团队兵分两路：一队由她亲自带领，深耕巴黎系列的创作，在传统工艺中注入更具国际视野的艺术表达；另一队由春妮和赵梅牵头，继续优化“适老”系列，目标是做出真正让中国老人感到体面与舒适的日常服饰。
供应链也做了梳理。供应巴黎系列的，是周师傅精心挑选的顶级真丝、香云纱；而“适老”系列则选用了更透气吸汗、结实耐穿的优质棉麻。小柱子负责的线上平台，也开辟了独立的“适老”专区，页面字体更大，操作更简易。
忙碌中，招娣特意找了一天，跟着赵梅去市里的示范敬老院送改进后的第三版样衣。她蹲在一位九十多岁的顾奶奶面前，帮她试穿新做的夹袄。
“闺女，这衣裳轻巧，暖和，还不绊腿。”顾奶奶拉着招娣的手，浑浊的眼里满是笑意，“比我儿子从国外买回来的那个什么牌子，好穿多了！”
那一刻，顾奶奶手心的温度，和她眼中真切的满足，让招娣觉得，这份成就感和在巴黎获得的掌声同样珍贵，甚至更加踏实。
与此同时，巴黎系列的创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招娣没有一味追求所谓的“国际范”，她将水墨画中的留白意境、宋代瓷器上的冰裂纹理，与法式剪裁的优雅融合，设计出的图样连雷诺阿都拍案叫绝，称其“充满了东方的哲思与诗意”。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或许是“霓裳”这种“既要阳春白雪，也要下里巴人”的独特气质吸引了外界，省电视台主动找上门，希望为他们拍摄一部纪录短片，片名就叫做《根与叶的对话》。
摄制组来的那天，镜头一头对准了省城工作室里为巴黎系列精益求精的年轻设计师，另一头则记录了县城老师傅们为“适老”服装反复调整细节的耐心。吴师傅在片中说了一段话：
“手艺啊，好比这棵树。”他指着院中那棵梧桐，“叶子要朝着光亮伸，见识外面的风雨天光；但根得往下扎，从泥土里吸取养分。叶离了根会枯，根没有叶也枉然。我们的‘霓裳’，就是要做这样一棵树。”
晚春的夜，温暖而宁静。招娣结束一天的工作，再次拿出那把桃木尺。尺身上的蚕茧刻痕旁，又多了几道细细的印记，记录着“适老”系列的定版、巴黎合作的确认……她用手指轻轻抚过这些刻度，仿佛能触摸到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努力与抉择。
她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带着花香的气息。前路漫漫，但方向从未如此清晰——无论枝叶将来伸向多么广阔的天空，这条路的起点与归宿，始终是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一个个具体而真实的人。
月光洒在桃木尺上，温润如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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