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檀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山雨欲来的滞重。嘉靖帝高坐御座，面容隐在十二旒玉藻之后，看不出喜怒。严嵩位列百官之首，眼帘低垂，仿佛老僧入定。唯有严世蕃那只独眼，偶尔扫过工部行列中的林琛，寒光一闪而逝。
通政使司出列，朗声诵读弹劾奏章。字字句句，皆指向格物院“藏污纳垢”、“耗费国帑”，更暗指林琛借机敛财，结交奸佞。御史言官引经据典，将“奇技淫巧”与“国之将亡”联系起来，语气痛心疾首。
不少清流官员微微颔首，显然对此论调颇为认同。王启年站在林琛身侧，手心沁出冷汗，低声道：“部堂，他们这是要借清议之势……”
林琛神色不变，只是静静听着。
待弹劾之声稍歇，严世蕃缓缓出列，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痛：“陛下，格物院初立，本意为强国利民。然若用人不当，规矩松弛，致使斯文扫地，帑银虚耗，则非朝廷之福，亦有负圣望。臣恳请陛下，彻查格物院账目，整饬风气，以正视听！”
他一开口，便将“用人不当”的帽子隐隐扣下，却又摆出一副公忠体国的模样。
龙座上，嘉靖帝终于动了动，声音平淡：“林琛，你怎么说？”
林琛出班，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回陛下，弹劾所列诸事，臣，不敢苟同。”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刚才慷慨陈词的御史，“格物院招揽匠人，因其手中有‘技’，心中有‘巧’。陛下，若无良匠，何来宫室华美？若无巧手，何来军械锋锐？士农工商，皆为国本，格物之道，海纳百川，唯才是举，何来败坏清誉之说？”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耗费国帑……臣今日，正欲向陛下及诸位同僚，展示格物院首期成果，并呈报所有物料支用明细账册，一笔一笔，皆可核查！”
他一挥手，赵守正立刻捧着一摞装订整齐的账册，以及那尊用红布覆盖的轻型火炮模型，恭敬上前。
“此乃格物院依据新算法、新工艺，改良之火炮，重量减轻三成，射程与精度反有提升！”林琛揭开红布，那造型精悍的炮身引得众人侧目。“所有研发、用料开支，尽在账册之中！臣，欢迎诸位大人随时查验！”
他话音落下，李志远立刻带人将账册分发给几位重臣及户部官员。账目清晰，条目分明，甚至连铁料损耗、炭火用量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与市价无异。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御史，看着那无可挑剔的账目，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严世蕃独眼眯起，冷哼一声：“即便如此，格物院终究是初立，耗费如许钱粮，若仅得此一器，恐难称‘利国利民’吧？”
就在这时，钦天监监正忽然出列，声音带着一丝激动和未散的惶恐：“陛下！臣有本奏！”他手中捧着一份星图和一封奏疏，“前日天象有异，荧惑入犯太微，臣等愚钝，推算不明，幸得林侍郎以格物算法推演，精准预言其三日后移出！此乃格物之学，明察天象之功也！”
此言一出，满堂微哗。天象之事，最是敏感，也最显“天意”！
严世蕃脸色一沉，正要反驳，林琛却抢先一步，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利剑出鞘：
“严大人所言极是！格物院若不能利国利民，便无存在之必要！故而，臣今日，还要向陛下，向满朝诸公，预告一事——”
他目光锐利，直刺严世蕃，一字一顿：“据臣依格物新法测算，三日之后，午时三刻，天将现日食！京师可见食既（全食）！”
“轰！”
朝堂瞬间炸开！
日食！在古代乃是极大的“天变”，被视为上天对帝王的警示！每一次日食，都会引发朝野震动，皇帝甚至要下罪己诏！
“狂妄！”
“信口雌黄！”
“天象岂是人力可测？！”
严党官员纷纷厉声呵斥。清流们也将信将疑，面露骇然。
严世蕃更是仿佛抓住了天大的把柄，独眼中爆出精光，厉声道：“林琛！你妖言惑众，妄测天机，该当何罪？！若三日后无日食，你便是欺君之罪！”
龙座上，嘉靖帝的身体微微前倾，玉藻晃动，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他修道，更信天命。日食，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林琛，”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林琛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坦然无惧：“臣，愿立军令状！若三日后天象无误，臣请陛下严惩！若有误……”他目光扫过严世蕃，“便请陛下明察，此前种种对格物院之弹劾，是否为构陷污蔑之举！”
“好！”严世蕃几乎立刻应下，“陛下，臣愿与他同立此状！若他测准，臣自请罚俸一年！若他不准，便是欺君大罪！”
朝堂之上，气氛瞬间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琛与严世蕃之间，这已不仅仅是格物院的存亡之争，更是两大政治力量的直接对撞！
嘉靖帝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准奏。”
……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这三天，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氛围中。格物院内，众人虽对林琛有信心，却也难免忐忑。赵守正等人日夜核对数据，李志远更是急得嘴角起泡。
而严党则弹冠相庆，只等三日之期一到，便可将林琛这个心腹大患彻底扳倒。
第三日，午时。
西苑万法坛前，嘉靖帝罕见地身着常服，亲自登坛焚香祷告。文武百官分列两侧，严嵩父子面色阴沉，林琛则静立班中，神情平静。
天空，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午时二刻……午时二刻过半……
严世蕃嘴角已忍不住勾起一丝冷笑，低声道：“林侍郎，看来你这格物之学，终究是虚妄……”
话音未落！
天地间，光线骤然一暗！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兽，一口咬住了太阳的边缘！阴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侵蚀着光明的圆盘，天空迅速昏暗下来，气温骤降，狂风突起！
“天狗食日！真是天狗食日！”人群中响起惊呼。
百官骚动，不少人面露恐惧。嘉靖帝仰头望天，握着香的手微微颤抖。
阴影不断扩大，直至将整个太阳完全吞噬！天地陷入一片诡异的昏黑，唯有太阳原本的位置，留下一圈惨白朦胧的光晕（日冕）！
食既！ 与林琛预言的时间、情形，分毫不差！
“陛下！”钦天监监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林侍郎……林侍郎所言无误！格物测算，神乎其技！此乃陛下诚心感动上天，故遣能臣示警啊！”
这一刻，所有的质疑、所有的弹劾，在这天地异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严世蕃脸色煞白，独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惊惧。严嵩闭合的眼皮猛地跳动了一下。
嘉靖帝缓缓低下头，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林琛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惊异，有审视，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重视。
“林卿，”皇帝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你，很好。”
林琛躬身：“此乃陛下洪福，天象自明。格物之学，不过是窥得天地运行之一隅罢了。”
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面如死灰的严世蕃。
这一把名为“日食”的知识权杖，他已精准地挥出，不仅粉碎了谶纬攻击，更在帝心深处，刻下了无可替代的印记。
格物院的危机，暂解。但他与严党的战争，才刚刚进入真正的短兵相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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