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建兴九年（231年）
江淮的冬日，阴冷潮湿，远不及北方风雪酷烈，却另有一种沁入骨髓的寒意。不过，在寿春城外新辟的广阔屯田区，却是一片与季节不符的、充满生机的景象。
笔直的水渠将淮水引入田间，尽管冬日并非农忙时节，仍有数以千计的兵卒民夫在修整田埂、疏浚沟渠，为来年春耕作准备。远处新修建的仓城巍然矗立，那里堆放着今秋收获的数十万斛新粮。
邓艾站在一处高坡上，望着这片由他亲手规划、耗费一年心血经营出的成果，布满风霜的脸上却无太多喜色，只有深沉的思虑。秋收的账簿早已呈报朝廷，曹叡嘉奖的诏书早已抵达，但比嘉奖更早到来的，是司马懿发自长安的一封密令。
“淮南屯田，初见成效，文载之功，朝廷铭记。然西线有变，蜀将马超病笃，凉州机不可失。用兵西北，正需卿这般精于算计、敢于行险之才。见信之日，即交接淮南屯田政务，轻骑简从，以最快速度驰赴长安听调。此役若成，功在社稷。”
“太尉……到底在谋划什么？”邓艾心中盘算。凉州，马超，羌人……这些信息碎片在他脑中快速拼接。他大概猜到了司马懿的意图——趁着蜀汉西陲支柱将倾，一举撬动凉州局势。
他没有犹豫。淮南屯田已上轨道，接任者只需萧规曹随即可。真正的功业，在战场，在西北。
三日后，邓艾已将淮南事务交割完毕，只带了二十名亲随，一人三马，日夜兼程，沿着驿道向西北疾驰。一路过豫州，入司隶，风尘仆仆抵达长安。
长安城的气氛与淮南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战前的肃杀与躁动。运粮的车队络绎于道，披甲的士卒频繁调动，将领、信使出入都督府的大门几乎不曾停歇。
邓艾在府门前下马，通禀后，立刻被引入正堂。司马懿正背对着门口，凝视着墙上一幅巨大的凉州及关中西部地图，身旁站着雍州刺史郭淮。
“末将邓艾，奉召抵达，听候大将军调遣！”邓艾上前，单膝行礼，声音因长途奔波而略带沙哑，却清晰有力。
司马懿缓缓转过身，目光沉静如水，却仿佛能洞察人心。他仔细打量了一下邓艾，看到对方眼中未曾被旅途劳累磨灭的精光，以及身上那股不同于寻常将领的、带着田野规划与精打细算的独特气质，微微颔首。
“文载辛苦了。淮南之事，安排妥当了？”
“均已妥当，接任者足以维持屯田之政，今明两年，粮秣当可源源不断输往前线。”邓艾回答得干脆利落。
“好。”司马懿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凉州，“召你前来，正是为了此地。局势，文载路上想必已有所推测。”
“末将斗胆揣测，大将军欲趁马超病危，图取凉州。”邓艾直言。
“不错。”司马懿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但凉州有姜维守上邽，王平守街亭，吴懿坐镇调度，蜀军防线稳固，正面强攻，纵能取胜，亦必伤亡惨重，且迁延日久，恐庞正回援。”
他手指从陈仓向西，划过陇山山脉，落在凉州南部、陇西与羌地交界的一片区域：“故此，正面由郭淮将军督率大军，出陈仓，佯攻街亭、陇右，做出主力决战态势，务必牢牢牵制住姜维、王平、吴懿所部，使其不敢妄动。”
郭淮在一旁点头，他面色沉稳，是执行这种正面压制作战的最佳人选。
司马懿的手指继而向南，又转向西，划出一道迂回的弧线，最终点在地图上标注着羌人主要活动区域的湟水、洮水流域：“真正的胜负手，在这里。令狐愚已成功联络烧当等五部羌人，许以重利，彼等已答应起事。马超性格刚烈，必不容叛，定会亲自率军前往弹压。”
他的目光转向邓艾，变得锐利如鹰隼：“马超若离武都老巢，深入羌地平叛，则其军相对孤立。我需要一支奇兵，一支真正能出奇的兵，不走街亭大道，不攻上邽坚城，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最隐蔽的路径，穿越陇山南麓、武都西境，直插羌地战场侧后，与起事羌人前后夹击，一举解决掉马超！”
邓艾的心脏猛地一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热了起来。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使命——执行这场战役中最关键、最危险也最可能创造奇迹的迂回穿插任务！这需要极致的行军能力、对地形的深刻理解、冒险的勇气以及捕捉战机的敏锐。
“太尉，此路……可行？”邓艾紧盯着地图上那道迂回的弧线，那里山峦密布，标注着许多代表险隘的小符号。
“有路，但绝非坦途。多是羌胡商贩、采药人行走的隐秘小径，甚至需要攀越部分山脊。”司马懿的语气平淡，却重若千钧，“正因为蜀军认为不可能，所以才是奇兵。
我要你率精兵五千，一人双马，携带二十日干粮及必要攀援器械，完成此次穿插。你的任务不是与蜀军主力交战，而是像一把锥子，出其不意地出现在马超背后，与羌人合力，击灭其军！若能阵斩或擒获马超，凉州必震动，届时我军主力再大举压上，大局可定！”
郭淮补充道：“粮草方面，邓将军不必担心。得益于你淮南屯田收成，我军粮秣充足，已为此次战役囤积了足支半年的粮草。你部所需粮草均已备齐。”
邓艾的脑中飞速运转，地图上的山川仿佛活了过来，他在心中快速勾勒着行军路线、可能遇到的障碍、补给点的设置、遭遇小股敌人的应对……这是一场豪赌。
“末将……需要最熟悉陇南、羌地地形、最好通晓羌语的向导，至少十人。士卒需精选擅长山地行走、能吃苦耐劳之辈，不宜全用重甲铁骑，应以轻骑和健步为主。还需工兵百人，携带开路、架桥、攀岩器械。”邓艾抬起头，眼中已无半分犹豫，只有冷静到极点的筹划，“请大将军给末将三日时间准备，挑选士卒，熟悉向导，拟定详细路线。三日后，即可出发！”
司马懿看着邓艾眼中燃起的、与在淮南时截然不同的、属于猎手的光芒，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他知道，自己找对人了。
“准！所需一切人员、物资、权限，皆予你方便。长安府库、武库，随你调用。三日之后，我要看到一支能翻山越岭的飞军。”司马懿沉声道，“文载，此战关键，系于你一身。马超虽病，虎威犹在；羌人虽应，其心难测。一切临机决断，皆付于你。我要的，是马超再也回不到武都城！”
“末将，必不负太尉重托！”邓艾再次重重抱拳。他知道，这将是他军事生涯的转折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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