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匿名举报信,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江宁织造曹頫的幕僚圈子里,激起了层层暗涌。
信中的指控颇为刁钻,直指新晋幕僚陈浩然近日起草的一份关于丝绸品级厘定的公文,其中“交通外夷,语涉不经”八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来。消息传到浩然耳中时,他正对着一方歙砚磨墨,手腕一抖,浓黑的墨汁险些溅上才换上的青布直裰。
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瞬间通达四肢百骸——这罪名若坐实了,轻则卷铺盖滚蛋,重则下狱论罪,他这刚有起色的“体制内”生涯,恐怕就要戛然而止。
他强自镇定,将毛笔轻轻搁上笔山,脑中飞速回溯那份公文的内容。所谓“交通外夷”,无非是因他在厘定新一批御用绸缎标准时,引用了些许听闻自广州口岸传来的、关于海外(主要是东南亚)贵族偏好的织物光泽与密度描述,意在为曹家织造开拓更精准的“高端市场”提供参考,行文极其谨慎,绝无半分逾越。这分明是有人断章取义,刻意构陷!
幕僚堂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往日里见面还能点头寒暄的同僚,此刻目光相遇,多了几分闪烁与审视。几位素来与浩然在文书见解上有些龃龉的“老学究”,更是远远避开,或低头品茗,或高声论古,那姿态分明划清了界限。浩然心中冷笑,这官场倾轧,古今皆然,捧高踩低,落井下石,乃是常态。他孤立无援,像暴风雨前荷塘里一株孤零零的芦苇。
压力之下,他首先想到的竟是穿越前熬夜啃读《红楼梦》及相关史料的日子。曹家这座大厦,内里早已被“亏空”蛀空,倾颓在即,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己若在此刻被坐实罪名,不仅自身难保,更可能提前引爆危机,牵连曹家,那他与《石头记》的缘分,恐怕真要变成“眼睁睁,把万事全抛”了。这种历史参与感带来的沉重,远比单纯的个人安危更让他窒息。
他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不能自乱阵脚。当务之急,是自救。他重新铺开那份被指控的公文底稿,逐字逐句推敲,寻找任何可能被曲解、被攻讦的漏洞。同时,他回忆起家族上次通信中,兄长陈文强隐约提过,他们在两淮盐政和李卫将军那边,似乎铺垫了一些“香火情”。
这或许是条暗线,但远水能否救近火?他铺开信纸,笔走龙蛇,用只有自家人能看懂的、掺杂了简化字和英文符号的密语,将眼前危局迅速写下,唤来心腹小厮,命其火速送往城外家族联络点。这是求援,也是预警。
就在浩然内心焦灼,表面却不得不故作平静地整理旧日文书,以示“心底无私天地宽”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折出现了。
曹頫身边一位颇为倚重、平日对浩然还算客气的钱粮师爷,踱步过来,状似无意地翻看浩然桌案上的书籍,手指在一本《昭明文选》上顿了顿,低声道:“东翁近日偶感风寒,心情不甚佳。然,公文之事,清者自清。浩然老弟平日所书公文,结构明晰,论理透彻,尤其那份上月呈报的‘织机损耗稽核新法’,连北京来的怡亲王门人看过,都私下赞了句‘条陈分明,颇得要领’。”
这番话如一道光,瞬间照亮了浩然的思绪!怡亲王胤祥!这位以干练、务实着称的王爷,正是日后查办曹家亏空案的关键人物之一,但此刻,他的一句间接赞赏,却成了浩然绝处逢生的护身符!那份“织机损耗稽核新法”,是他不耐旧式账目混沌,偷偷运用了现代企业资产管理和折旧核算的皮毛理念,重新梳理的汇报方案,没想到竟能上达天听(虽然是间接的),还得了好评!
他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在次日曹頫于书房召见,面色不豫地问及“交通外夷”一事时,浩然不再局限于为自己那篇公文辩解,而是将话题引向了更广阔的层面。他躬身道:“东翁明鉴,属下所言海外织物偏好,皆源于广州商贾公开贩售之货品描述,旨在取其长补我短,使我江宁织造之物更能贴合…嗯…四海宾朋之喜好,此为商道,绝非夷道。属下入幕以来,时刻谨记本分,唯兢兢业业,以报东翁知遇。前番琢磨织机损耗之法,亦是深感王爷(指怡亲王)督办皇差,最重实效与清明,故不敢不尽心竭力,以求上报天恩,下慰东翁。”
他巧妙地将自己的“创新”与怡亲王推崇的“实效清明”挂钩,既洗刷了“交通外夷”的嫌疑,又暗示了自己是得了“上面”欣赏的人,动我,须得掂量掂量。
曹頫闻言,阴沉的目光在浩然脸上停留片刻,似乎在权衡。他自然知道怡亲王那边的风向,也明白一个能干的幕僚的价值。最终,他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些许:“既如此,日后行文需更加谨慎。此事……暂且作罢,你下去吧。”
危机看似解除,但浩然知道,那举报者仍隐在暗处。
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回到暂居的小院,浩然的内心并无太多喜悦,反而充满了“伴君如伴虎”的凛冽之感。官场如战场,不见硝烟,却更能杀人于无形。他推开房门,一眼瞥见桌上放着一封厚厚的信,封皮上是陈巧芸那熟悉的、略带跳脱笔迹。
他拆开信,妹妹那充满活力的文字跃然纸上。前半部分絮絮叨叨说了些家中生意近况,感谢他之前关于避开某些敏感矿产区域的建议。后半部分,则笔锋一转,写道:“哥,你上次信里提到那本‘石头记’的只言片语,真是勾得我心痒难耐。你说你好像瞥见过一些批语的手稿?快仔细想想,是不是有个号‘脂砚斋’的人写的?那些批语是不是特逗趣,特犀利?说不定里面还藏着作者没明写的故事呢!你身处宝山,可千万别空手而归啊,多留意留意,这可是千古悬案,就指望你这位‘现场记者’了!”
看着信,浩然哑然失笑,这丫头,对红学的热情倒是穿越时空不减。他走到窗边,推开支摘窗,晚风带着庭院中草木的清新气息涌入,稍稍吹散了他心头的阴霾。他回想起前几日在府库帮闲时,确实在几卷废弃的旧稿纸堆里,偶然瞥见过一页写着评点的散稿,字迹潦草,语气诙谐,似乎就有“脂砚”之类的字样。当时未及细看,如今被巧芸一提,好奇心顿时被勾了起来。
危机暂渡,家族牵挂与妹妹的“学术委托”带来一丝温暖。然而,那隐匿于幕后的举报者究竟是谁?其目的仅仅是排除异己,还是背后牵扯着更复杂的派系斗争,甚至与即将到来的曹家风暴有关?怡亲王的赏识是一道护身符,但福兮祸所伏,这份关注是否会让他更快地卷入帝国顶级权力争斗的旋涡?而那片记载着或许就是脂砚斋批语的废弃稿纸,如同黑暗中一点未熄的星火,诱惑着他。
在曹府这艘逐渐倾颓的巨舰上,他能否在自保的同时,揭开那掩埋在历史尘埃下的文学秘密?
夜风吹动书页,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秘密,正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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