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名字。或者说,她曾经有过的那个名字,连同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那对模糊的亲生父母面容,早已被漫长的岁月冲刷得只剩下一点虚无的影子。后来的人都叫她“周陈氏”,一个依附于夫家姓氏的、最普通不过的旧式妇人称谓。而在顾家,小辈们叫她“大姨奶奶”,顾长风和柳映雪敬她一声“大姨”。这几乎就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全部称呼。
她的一生,如同一株无名却异常坚韧的野草,在石缝间挣扎而出,历经风霜雨雪,最终将根系深深扎进一片温暖的土地,静默地繁衍出一片浓荫。
记忆的起点是混乱的。炮火声、哭喊声、被大人死死捂住嘴的窒息感,还有一双将她粗暴塞进柴堆的、冰冷而颤抖的手。她记不清自己的生辰籍贯,只恍惚记得那支灰蓝色、破旧不堪的队伍,记得那个塞给王老父亲几块干粮、托付了她的年轻军人,记得老父亲在地窖里发现那具早已冰凉的遗体时,脸上那混合着恐惧与悲悯的神情。
她被王家收养了。王老父亲是个沉默的庄稼汉,妻子早逝,只有一个比她还小两岁的亲生女儿王氏。从此,她成了王家的“大丫头”。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多余的温情,只有活下去的本能。她学着做所有的活计,砍柴、挑水、喂猪、下地,用瘦小的肩膀努力分担着家庭的重量。她吃得最少,干得最多,话也最少。那双过早染上风霜的眼睛,默默地观察着这个世界,将所有的苦难、不安和偶尔获得的一点点温暖,都深深地埋进了心底。
她知道自己是多余的,是累赘,也是王老父亲一份沉甸甸的良心债。所以她从不争抢,从不抱怨,只是用无尽的劳作来回报那份救命之恩,也用沉默筑起了一道保护自己的厚厚壁垒。乡邻们都说,王家这个大丫头,性子闷,手却巧,能吃苦。
到了年纪,由王老父亲做主,她嫁给了邻村一个姓周的木匠。周木匠手艺不错,人也老实,只是身体不太好。婚姻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一个地方继续劳作和沉默。她为周家生下一儿一女,日子似乎看到了一点微光。然而,命运的残酷再次降临。一场突如其来的时疫(或许是霍乱,或许是别的什么),先后夺走了她体弱的丈夫和一双年幼的儿女。短短数年,她再次变得孤身一人。
婆家嫌她克夫克子,将她视作不祥之人。她收拾了寥寥几件衣物,默默地回到了王家。彼时,王老父亲已然病重,妹妹王氏(后来的顾王氏)也已出嫁。她守在老父亲床前,端汤送药,直至送终。王老父亲临终前,拉着她和妹妹的手,浑浊的眼睛看着她,只说了两个字:“守着……”
守着谁?守着这个早已破败的王家老屋?还是守着妹妹?她没有问,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这是恩情,是责任,是她飘萍般人生中唯一能抓住的、确定的的东西。
此后,她便与妹妹王氏相依为命。直到妹妹随夫家(顾家)搬迁,她依旧守着那间老屋,守着那份“守着”的承诺,如同一棵生长在废墟上的树,沉默而固执。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顾长风求助的那个冬天。妹妹王氏来信,说儿媳柳映雪怀了三胞胎,产后虚弱,家中急需可靠人手。几乎没有犹豫,她锁上了那间承载了她太多悲苦记忆的老屋,拎着一个单薄的包袱,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北国的严寒,抵不过她内心的冰冷。初到顾家,她依旧沉默,只是用眼睛看,用手做。她接过最脏最累的活,照顾虚弱的产妇,伺候三个比小猫儿还小的婴儿。她的手有着神奇的魔力,能精准地判断孩子的饥饱冷暖,能轻柔地抚平他们的哭闹。她开辟菜地,喂养鸡雏,将那个充斥着药味和愁云的家庭,一点点打理出烟火气和生机。
柳映雪的坚韧,顾长风的担当,顾王氏的爽利,还有那三个日渐白胖、咿呀学语的孩子,像一道道微弱却持续的光,渐渐照进了她冰封的心湖。她开始感觉到,这里或许不仅仅是报恩的地方。当她用那双粗糙的手,第一次笨拙地抱起对她露出无齿笑容的大宝时,一种陌生的、名为“牵绊”的情感,悄然滋生。
她见证了柳映雪的重生与奋斗,见证了顾长风的晋升与荣光,也见证了三个孩子(卫国、卫民、卫军)的成长与天赋绽放。她依旧话少,但眼神不再是一片荒芜的沉寂,而是多了几分专注的柔和。她将那些孩子,都视作了自己的骨血,用她全部的生命力去呵护、去滋养。顾长风夫妇给予她的尊重和依赖,孩子们对她天然的亲近,让她第一次体会到“家”的温暖与归属。
当柳映雪再次怀孕,并最终惊险地诞下四胞胎,尤其是那个弱小得如同琉璃般、需要在保温箱里挣扎求生的小念念时,周陈氏心中那份守护的信念,达到了顶峰。她和顾王氏,这两个老姐妹,成了这个家庭最稳固的后方。她看着顾王氏在丧夫之痛后,毅然决定留下,她知道,她们的选择是一样的——将生命的最后时光,毫无保留地奉献给这个家,奉献给这些需要她们的孩子。
她看着卫国下乡历练,卫民、卫军考上中专,走上各自的道路;她看着那四个小的(三儿一女)在磕磕绊绊中长大,尤其是念念,从那个奄奄一息的小猫儿,长成伶俐可爱的小丫头;她看着顾长风和柳映雪鬓边生出白发,却依旧携手并肩……
岁月在她脸上刻满了沟壑,她的腰身不再挺拔,动作也变得迟缓。但她依然闲不住,眼睛依旧清亮。她会坐在院子里,看着孩子们嬉闹,目光追随着念念奔跑的身影,嘴角带着极淡极淡的笑意。她会用那双不再灵巧的手,慢慢地剥着豆子,或者缝补着孩子们磨破的衣角。
她的一生,没有波澜壮阔的史诗,没有缠绵悱恻的爱情,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名字。她像大地一样沉默,承受着一切,又孕育着一切。她从一片荒芜的飘萍,将根须顽强地扎进了顾家这片土壤,用近乎一个甲子的时光,默默生长,最终枝繁叶茂,为这个她视为生命的家庭,撑起了一片安宁而温暖的浓荫。
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意识已经模糊。柳映雪和顾长风带着孩子们围在床前,她浑浊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熟悉的面孔,最后停留在抽泣的念念脸上。她用尽最后力气,动了动干裂的嘴唇,发出几乎听不见的气音:
“好……都好……”
然后,她平静地闭上了眼睛,嘴角似乎还带着那一丝惯常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安然。
她来时,一无所有,无声无息。
她走后,儿孙满堂,根脉深植。
她没有名字,随夫姓,人称周陈氏。她是大姨,是大姨奶奶。她是一个没有自己故事的人,却用尽一生,成为了别人故事里,最沉静、也最不可或缺的底色。她的骨灰,按照她的遗愿,撒在了顾家后院那片她亲手开垦、劳作了一辈子的菜地里。真正的落叶归根,魂归厚土。她终于和她守护了一生的土地,永远地融为了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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