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风，裹挟着麦田即将成熟的热烈气息，吹过柳家沟。柳映雪窗根下的野菊，已然开过一茬，结了细小的籽，在风里轻轻摇曳。日子仿佛被她过得像这野菊，安静，坚韧，在自己的角落里默默积蓄着力量。
这日，区上的通知直接下达到了村公所，点名叫柳映雪去参加。村支书亲自把盖着红戳的文件送到她手里，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笑意：“映雪，好事！大好事！县里要办第一期农村基层妇女干部培训班，点名要你去！这可是咱们柳家沟头一份！”
柳映雪接过那张薄薄的、却似乎重若千钧的纸，指尖微微发烫。文件上清晰地写着培训目的：“为适应新形势下农村工作需求，培养具有觉悟、有文化、有能力的妇女骨干，充实基层干部队伍……”下面列着培训内容：政治理论、文化扫盲、政策法规、妇女工作方法……
心，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骤然漾开层层涟漪。去县里学习？离开柳家沟，去一个更广阔的地方？这对于几个月前还困在李家庭院、看不到一丝光亮的她来说，几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我去。”她没有丝毫犹豫，声音清晰而坚定。
消息很快在村里传开。羡慕的有之，嫉妒的有之，说闲话的也依然有之。
“哟，这才离婚几天，就攀上高枝儿了？”
“一个女人家，抛头露面去县里，像什么话……”
“还不是靠着告男人和公婆出的名？”
这些话语，如今已很难再伤到柳映雪分毫。她只是默默地收拾着简单的行装——两件换洗的、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那本边角已经卷起的《妇女解放读本》，顾长风留给她的钢笔和信，还有一小包晒干的野菊花。她把家里所剩不多的粮食分出一部分，托付给隔壁一位信得过的婶子照看屋子。
孙巧妹、赵小娥几个受过她帮助的姐妹，偷偷跑来，塞给她几个煮熟的鸡蛋，还有一小把攒下的零钱，眼神里充满了不舍和由衷的期盼：“映雪姐，你去好好学！学成了回来，带着咱们把日子过得更好！”
离村那天，天刚蒙蒙亮。柳映雪背上那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最后看了一眼自己这间栖身不久、却给予了她最初安宁的小土房，锁上门，毅然转身。
村口，区上派来接人的骡车已经等在那里。赶车的是个不多话的老把式。同去参加培训的，还有邻村两个年轻的妇女积极分子，看柳映雪的眼神里带着好奇和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
骡车吱吱呀呀地上了路，将柳家沟的屋舍、田地、以及那些或善意或恶意的目光，都渐渐抛在了身后。道路颠簸，扬起的尘土带着乡野的粗粝气息。柳映雪坐在车辕边，看着两旁飞速倒退的景物，心中没有离愁，只有一种奔向未知的、混合着忐忑与兴奋的激荡。
培训班设在县城边缘一处征用的旧学堂里。青砖灰瓦，比柳家沟的祠堂气派许多。院子里拉着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学习新知识，建设新中国”的标语。来自全县各个村庄的几十名妇女干部或积极分子住在这里，睡大通铺，吃大锅饭。
开班第一课，是一位戴着眼镜、来自专区妇联的女干部授课。她讲中国妇女几千年来受压迫的历史，讲共产党领导下的妇女解放运动，讲苏联女拖拉机手、女飞行员的故事……这些话语，像一道道强光，劈开了柳映雪原本有些狭隘的视野。她才知道，原来外面世界的妇女，已经可以做到这么多她从未想过的事情！她攥着笔，在粗糙的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生怕漏掉一个字。
文化课上，她更是如饥似渴。她原本有些识字基础，但远远不够。老师从最简单的拼音、笔画教起，她就像最用功的学生，白天跟着念，晚上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在废报纸上一遍遍地练习，手指被铅笔磨出了茧子。同屋的年轻姑娘有时笑她：“柳姐，你都这么大了，还学这个干啥？”她只是笑笑，不说话，继续写。她太知道不识字的苦了，那份诉状，若不是靠着顾长风的笔和暗中请教别人，她几乎无法完成。
政策法规课，她听得格外认真。土地法、婚姻法、优抚条例……一条条，一款款，她不仅记下来，更在心里反复咀嚼，结合柳家沟的实际情况思考。她发现，很多以前觉得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比如婆家对媳妇的绝对权威，比如妇女没有财产继承权，原来都是不合法的！知识，像一把钥匙，正在一扇扇打开她认知世界的大门。
除了听课，还有讨论，还有实践。她们被分成小组，模拟如何调解家庭纠纷，如何发动妇女参与生产，如何宣传新政策。柳映雪虽然话不多，但每次发言，总能切中要害，提出的办法也往往实际可行，渐渐引起了讲课老师和班里其他骨干的注意。她身上那种沉静的力量和源于生活磨砺的智慧，是很多年轻学员所不具备的。
培训生活紧张而充实，但也并非一帆风顺。大通铺里，难免有摩擦；食堂的饭菜，远不如自家做得可口；学习压力大时，也会感到疲惫和想家。夜深人静时，她会拿出顾长风的信，就着月光再看一遍，那寥寥数语，总能给她注入新的力量。她也会摩挲着那包干野菊，想起自家窗下那一片金黄，心中便又充满了向前走的勇气。
一个月的时间，转眼即过。
结业典礼上，县里的领导亲自来讲话，给优秀学员颁发奖状。当念到“柳映雪”的名字时，她愣了一下，在周围热烈的掌声中，有些恍惚地走上台。
领导将一张印着红字的奖状递到她手里，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目光里带着赞许：“柳映雪同志，学习刻苦，思想进步，联系实际好，是咱们这期培训班里成长最快的学员之一！希望你回到村里，发挥骨干作用，把学到的知识，用到实际工作中去！”
捧着那张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奖状，柳映雪的心潮剧烈地起伏着。她想起在李家灶台边暗自垂泪的自己，想起在区公署大会上冷静陈述的自己，想起在油灯下吃力识字的自己……这一路走来，每一步都浸透着汗水与泪水的咸涩，但最终，她站在了这里，获得了肯定。
她没有说什么豪言壮语，只是向着台下的领导、老师和同学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回去的骡车上，同来的那两个邻村姑娘，看她的眼神已经变成了由衷的敬佩，一路上不停地向她请教问题。柳映雪耐心地解答着，目光却已投向远方。
柳家沟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依旧是那些土房，那些田地，但此刻在她眼中，却似乎有了不同的意义。她知道，她带回村里的，不仅仅是这张奖状，更是一颗被知识武装过的、更加清醒、更加坚定的心，以及一副准备承担更重担子的肩膀。
风吹动她额前的发丝，也吹动了她怀中包袱里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她的眼神明亮而笃定，如同淬炼过的星辰。
基层干部的路，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准备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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