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春天来得迟,去得却快。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县城里那点可怜的暖意便被来自更北方、裹挟着贝加尔湖寒流的冷空气撕得粉碎。
柳映雪的调令,是在顾长风离开后不到两个月下来的。手续办得出奇地顺利,或许是组织上考虑到他们新婚即别离的实际情况,也或许是柳映雪本人在县妇联踏实肯干、能力突出,她的申请得到了上级的支持。
离开工作了近两年的县城,柳映雪心中并无太多不舍。这里是她挣脱枷锁后真正站稳脚跟的地方,留下了她奋斗的汗水和成长的足迹,但比起即将奔赴的、有他在的方向,这一切都显得可以割舍。
她将简单的行李——依旧是那个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里面多了几件厚实的冬衣和顾长风留给她的所有书信——打好结,与王主任和同事们郑重道别,便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了数日,窗外的景色逐渐从熟悉的华北平原,变成了辽阔而略显荒凉的东北黑土地。
天空变得更高远,云层厚重,空气里带着一种干冷的、属于关外的凛冽气息。
当列车最终喷吐着浓烟,停靠在那个地图上需要仔细寻找才能定位的边境小城车站时,柳映雪拎着行李走下车厢,一股夹杂着煤灰和寒意的风立刻扑面而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顾长风亲自来车站接她。他比离开时更清瘦了些,脸被北地的风吹得有些粗糙,但眼神依旧锐利,看到她的瞬间,那眼底便漾开了难以掩饰的暖意。
他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包袱,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拢了拢她并未散乱的鬓发,动作自然而亲昵。
“路上辛苦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是长时间在寒冷环境下指挥部署留下的痕迹。
“还好。”柳映雪看着他,一路的疲惫仿佛都消散了,只是轻轻笑了笑。
他驻防的地方,并非繁华都市,而是一个因矿藏和战略位置而兴起的、格局方正的工业小城。
师部家属区在一片红砖楼房里,分给他们的是一间位于一楼的、带个小院的屋子。屋子不大,陈设极其简单,但墙壁厚实,炉火旺盛,比起县城那间宿舍,总算有了个更像“家”的雏形。院子里积着未化的残雪,角落里堆着些煤块。
“条件艰苦,先将就着。”顾长风语气里带着歉意。
“挺好的,很踏实。”柳映雪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个可以生火取暖的灶膛和厚实的门帘上,心里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定。这里,将是他们共同经营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安顿下来后,柳映雪被分配到小城的市妇联工作。这里的工作重点与南方县城截然不同,更多地围绕着支援工业建设、稳定职工家属、组织生产自救展开。
她很快投入了新的工作,走访工厂家属区,了解女工和家属们的困难,组织她们学习文化、参与力所能及的生产劳动。
北方的妇女,性格大多爽利泼辣,起初对这个来自关内、说话带着软侬口音的年轻干部有些观望,但柳映雪用她的真诚、耐心和实实在在解决问题的态度,很快赢得了她们的信任和尊重。
日子在忙碌与期盼中平稳地滑过。白天,顾长风在师部处理繁重的军务,柳映雪在市妇联奔波;晚上,两人回到那间小小的、却充满暖意的屋子,围着炉火,一个处理文件,一个看书学习,或者简单地聊着各自工作中的见闻。
偶尔,顾长风会带回一点难得的白糖,冲一杯糖水给她;她则会在他伏案至深夜时,默默为他披上一件外衣。没有花前月下,只有相濡以沫的平淡温暖。
柳映雪窗台上,甚至用破瓦盆养了几棵耐寒的蒜苗,在寒冷的室内,倔强地伸展出一点绿意,如同他们在这北疆之地努力扎根的生活。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并未能持续太久。
五零年的深秋,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显肃杀。报纸上的消息,广播里的社论,都开始频繁地提及一个与中国一江之隔的半岛国家——朝鲜。
战争的阴云,并未因新中国的成立而彻底消散,反而在东北的边境线上,投下了越来越浓重的阴影。
顾长风变得越来越忙,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师部会议的灯光常常亮到黎明。
柳映雪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那种日益紧绷的、属于军人的临战状态。她不多问,只是更加细心地料理家务,保证他回来时,总有一口热饭,一盆热水。
终于,在一个北风呼啸、夜空如墨的夜晚,顾长风带着一身寒气回到了家。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先去烤火,而是站在门口,目光深沉地看着正在灯下为他缝补军装的柳映雪。
柳映雪抬起头,看到他凝重异常的脸色,心中猛地一沉,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
“要走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异常。
顾长风缓缓点了点头,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
“命令下来了。”他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寂静的夜里,“部队奉命,入朝参战。”
尽管早有预感,但当这两个字真的从他口中说出时,柳映雪还是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困难起来。
入朝……那是真正的战场,是比国内剿匪、解放战争更加残酷、面对的是拥有绝对优势装备的强敌的战场!
她反手紧紧抓住他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嘴唇微微颤抖着,想问“危不危险”,想问“什么时候回来”,可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这个她历经磨难才得以相聚、新婚不久却又要分离的丈夫,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让它落下。
顾长风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心中如同刀绞。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拂去她眼角即将滑落的泪珠,动作极其轻柔。
“别担心。”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却难掩其中的沉重,“我们不是去孤军奋战,是保家卫国。身后就是祖国,就是……你。”
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望入她的眼底:“映雪,等我回来。就像以前一样。”
柳映雪用力地点着头,泪水终于还是不受控制地滑落,滴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滚烫。
她猛地扑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仿佛要将自己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的、肩膀轻微的耸动。
顾长风紧紧回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下颌抵在她散发着皂角清香的发顶,闭上了眼睛。
千般不舍,万般牵挂,在军令和国家面前,都只能深深埋藏。
这一夜,小屋的炉火燃了整夜。两人相拥而坐,说了很多话,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更多的是长久的、无声的依偎,珍惜着这分别前最后的温存。
第二天清晨,天色未明,嘹亮的军号声便划破了边境小城的寂静。部队集结的脚步声、汽车的引擎声,隐隐传来。
顾长风已经换上了即将出征的军装,挎上了手枪和水壶。他站在门口,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们共同经营了不到一年的小家,目光在柳映雪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我走了。”他声音沙哑。
“嗯。”柳映雪站在门内,脸色苍白,却努力维持着平静,“一切小心。我……我和家,等你。”
顾长风深深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凝固成永恒。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走进了门外弥漫的晨雾和凛冽的寒风中,再也没有回头。
柳映雪追到门口,扶着冰冷的门框,看着他那挺拔却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渐行渐远的行军队伍里,融入到那片苍茫的、未知的战场方向。
寒风卷着雪沫,扑打在她脸上,冰冷刺骨。她久久地站在那里,直到队伍完全消失在视野之外,直到双腿冻得麻木。
她缓缓关上门,将外面的严寒与喧嚣隔绝。屋子里,还残留着他的气息。炉火尚未完全熄灭,闪烁着微弱的红光。
她走到窗边,看着那盆在严寒中依然挺立的蒜苗,伸出手,轻轻触摸着那一点倔强的绿色。
长风已援朝,奔赴血与火的战场。而她,将留在这北国的边境小城,守着他们的家,继续她的工作,等待着他的归来。
就像无数个送郎参军、默默支撑后方的中国女性一样,将所有的担忧、思念和祈祷,都化作坚守的勇气和无声的力量。
前方的战火注定惨烈,后方的等待漫长而煎熬。但这一次,她的心中除了离愁,更有一种与国家命运紧密相连的、沉甸甸的责任感。她相信,他一定会回来。就像他承诺的那样。而她,会在这里,一直等到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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