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家沟的春天,是真真切切地扎下根来了。河边的柳树爆出鹅黄的嫩芽,风一吹,软软地拂过水面。
田里的冬麦返了青,绿油油地铺展到山脚。连柳映雪窗根下那几株野菊,也蹿高了一截,叶片舒展,透着勃勃的生机。
日子仿佛被这春光熨帖过,平顺了许多。那些曾经甚嚣尘上的闲言碎语,如同被春日暖阳晒化的晨霜,虽未绝迹,却已失去了刺骨的寒意。
柳映雪将更多心力投入到妇救会的工作和经营自己这方小天地上,白日里忙碌,夜晚便在油灯下看书识字,偶尔也帮村里需要的人写写算算,日子过得充实而平静。只是在这平静之下,心底某个角落,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牵念。
这日晌午,她刚从地里查看完妇女互助组春耕的情况回来,额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推开院门,就见村支书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笑眯眯地站在当院。
“映雪,回来得正好!有你的信!区上指来的,盖着部队的大红章呢!”村支书把信递过来,眼神里带着几分善意的探究和了然。
柳映雪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猛地漏跳了一拍。她接过那封信,触手是纸张粗砺的质感,信封右上角清晰地印着部队的番号和代号,落款处只有一个简练的“顾”字。笔迹是熟悉的,沉稳而有力,一如那人给她的感觉。
“谢谢支书。”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
“谢啥,快看看,是不是有啥好消息?”村支书笑着,又打量了她一眼,这才背着手走了。
院子里只剩下柳映雪一人。阳光明晃晃地照着,手里的信却仿佛带着南方的烟雨和硝烟气息,沉甸甸的。她走到窗根下的野菊旁,靠着土墙,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撕开了封口。
里面是厚厚一叠信纸,展开,顾长风那特有的、略带潦草却筋骨分明的字迹映入眼帘。
“映雪同志:见字如面。”
开篇是那个年代革命同志间最寻常的称呼,却让柳映雪的心微微安定下来。
“此刻写信,是在长江北岸的一处临时集结地。窗外细雨蒙蒙,江风猎猎,战士们正在紧张地进行渡江前的最后准备。是的,我们即将南下。”
柳映雪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捏皱了信纸的一角。南下!虽然早有风声,但由他亲笔写来,依然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冲击力。
“此次战役,意义重大,关乎彻底摧毁反动统治,解放全中国。上级命令我们师作为先头部队之一,强度长江天堑。任务艰巨,但全军上下,士气高昂,皆有‘宜将剩勇追穷寇’之决心。”
他的笔调是克制的,属于军事干部的严谨,但字里行间,依旧能感受到那压抑不住的、参与伟大历史进程的豪情与紧迫。
“写信给你,一是告知行踪,免得你挂念(若你会挂念的话)。二是……有些话,再不说,恐战事一起,音书难通,不知何日方能再言。”
看到这里,柳映雪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映雪,得知你在区公署大会上,沉着冷静,条理分明,最终赢得公道,我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亦深感钦佩。你之坚韧,你之智慧,远非寻常女子可比。昔日苦难,并未将你摧折,反将你淬炼得如寒梅傲雪,青松立壁。此等风骨,令我敬重。”
他提到了李建业的后续,语气变得冷峻:“李建业之事,部队已严肃处理,将其调往西南边陲戴罪立功。此乃其应得之惩处,你不必再为此等人渣心生任何波澜。你之新生,已然开始,前路坦荡,当昂首前行。”
然后,笔锋一转,语气变得格外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映雪,有些心思,盘桓已久,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自上次途经柳家沟,与你数次接触,你之身影,便常萦绕于心。非为怜悯,实为倾慕。倾慕你于困境中不坠其志,倾慕你于污浊中保有冰心,更倾慕你日渐展露的才华与魄力。”
柳映雪的呼吸窒住了,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热度,拿着信纸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我知你刚脱桎梏,心绪未平,前路方长,或不愿再轻易涉足情感之事。我亦不愿以此信徒增你烦扰,更不愿借南征之事,挟情以迫。此次南下,归期难料,战火无情,我亦不敢轻言未来。故而,此番言语,并非索取承诺,亦非表白心迹以求回应,仅是想让你知晓——在这世上,有一人,名顾长风,于千里之外,烽火之中,深切地关注着你,由衷地欣赏着你,并……心怀一份真挚的慕恋。”
“你无需即刻回复,更不必有任何负担。只望你知晓此事,如同知晓这春日已至,江水东流。待他日战事平息,山河无恙,若你我能再相见,若彼时你心仍有空隙,我愿以余生,细细与你分说。”
“纸短情长,言不尽意。前方号角已响,就此搁笔。望你珍重,努力加餐,在故乡的土地上,继续你发光发热的事业。无论我身在何方,皆会为你取得的每一个进步而感到欣喜。”
“顾长风 于渡江前夜”
信,到这里结束了。最后落款的日期,是几天前。
柳映雪维持着靠墙的姿势,久久未动。信纸上的字迹在她眼前晃动,那些克制的、却又无比真挚滚烫的话语,一遍遍在她脑海中回响。倾慕……慕恋……关注……欣赏……
心底那丝若有若无的牵念,此刻被这封信具象化,放大,变成汹涌的潮水,冲击着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平静的心防。她感到一阵慌乱,一阵无措,脸颊烫得厉害,心底深处,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楚的甜意,悄然弥漫开来。
他懂她。懂她的坚韧,懂她的不易,懂她对新生的渴望。他没有趁人之危,没有花言巧语,甚至没有要求任何回应,只是在那战云密布的前夜,将自己的心意,坦诚地、郑重地,交付于她知晓。
这份感情,来得突然,却又似乎有迹可循。在他数次看似不经意的帮助里,在他沉稳可靠的目光里,在他对她能力的肯定里……只是她一直刻意回避,不愿,或者说不敢去深想。
如今,这层窗户纸,被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轻轻地捅破了。
她该怎么办?
正如他所言,她刚挣脱一段噩梦般的婚姻,身心俱疲,对于情感,本能地带着警惕和疏离。她渴望独立,渴望证明自己不依靠任何人也能活得很好。而顾长风,他是军人,前程远大,此刻更是奔赴生死难料的战场。未来,充满了太多不确定。
她将信纸按在胸口,仰起头,闭上眼。春日的阳光透过眼皮,是一片温暖的红。风中带着泥土和野菊的清新气息。
混乱的心绪,在这片春光里,渐渐沉淀。
她不会立刻回复。正如他所说,她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厘清自己的内心,去真正地站稳脚跟。
但,知道在这广阔天地的某一处,有一个那样的人,在关注着她,欣赏着她,将她放在心里……这种感觉,奇异地驱散了她内心深处最后的一丝孤寂感。
她睁开眼,目光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她小心地将信纸折好,重新塞回信封,贴身收好。然后,她拿起靠在墙角的锄头,开始清理院角的杂草。
动作不疾不徐,一如往常。
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嘴角,似乎比平日,多了一抹难以察觉的、柔和的弧度。
南下的号角已经吹响,他的征程是星辰大海。而她的战场,在这里,在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上。她要继续努力地生活,努力地工作,努力地成长,成为一个更好、更强大的自己。
至于未来……且留给时间,留给那场必将到来的、涤荡一切旧污秽的胜利之后吧。
春风温柔,掠过她的发梢,也掠向那千里之外的江岸。信已收到,心意已明。剩下的,便是在各自的征途上,努力前行,静待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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