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九年的春天，是在一种极度不祥的预兆中到来的。北疆的冰雪尚未完全消融，黑龙江、乌苏里江主航道中心线中国一侧的冰面上，依旧覆盖着厚厚的白雪。然而，在这片看似平静的白色之下，暗流早已汹涌澎湃。自去年底开始，苏联边防军对我珍宝岛（苏称达曼斯基岛）地区的武装挑衅就不断升级，从推搡、拳脚相加，到动用棍棒、装甲车冲撞，摩擦愈演愈烈，火药味浓得刺鼻。
顾长风所在的边防师，正处于对峙的最前沿。师部作战室里，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大幅的边境地图上，代表苏军兵力调动和挑衅活动的蓝色箭头和标记密密麻麻，如同乌云压境。电话铃声、电报机的哒哒声、参谋人员急促的汇报声，几乎昼夜不息。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顾长风作为参谋长，已经连续多日吃住在作战室。他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军装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锐利而冰冷。他参与制定了无数套应对方案，从外交抗议、边防交涉到武装自卫、纵深防御，各种可能性都推演了无数遍。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和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心悸的沉寂。
三月二日，那个注定要载入史册的清晨，噩耗终于传来！苏军出动大批武装军人，在装甲车的掩护下，悍然入侵珍宝岛，不顾我边防巡逻分队的多次警告，首先开枪开炮，打死打伤我边防战士多人！
消息传到师部，如同点燃了炸药桶。
“王八蛋！”一向沉稳的顾长风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眼睛瞬间布满血丝，“欺人太甚！”
“参谋长！上级命令！坚决自卫还击！把入侵之敌赶出去！”作战参谋声音嘶哑地报告，带着无比的愤怒和决绝。
战斗命令迅速下达！早已严阵以待的我边防部队，如同被压紧的弹簧，猛地释放出积郁已久的怒火和力量！枪声、炮声，瞬间打破了乌苏里江畔清晨的宁静，也彻底击碎了中苏边境维持了二十年的、脆弱的平静。
顾长风坐镇师指挥所，通过无线电和各前沿观察所的报告，紧盯着战场的每一丝变化。他的声音因为连续熬夜和高度紧张而沙哑，但每一条指令都清晰、果断：
“命令炮群，压制敌方江岸火力点！”
“一线分队，注意敌方装甲目标，火箭筒手上！”
“侧翼分队，穿插到位，切断敌人退路！”
无线电里传来的，是战士们浴血奋战的呼喊声、爆炸声、以及一种为国捐躯的、悲壮而坚定的决心。每一个伤亡数字报上来，都像一把刀子扎在顾长风的心上。那些都是他朝夕相处的兵，是活生生的、年轻的生命！
战斗异常惨烈。苏军凭借优势的火力和装甲，不断发动进攻。我边防战士则在极其不利的条件下，依托简易工事和熟悉的地形，用生命和鲜血一寸一寸地守卫着祖国的领土。冰面上，雪地里，洒满了英雄的鲜血。
就在前线激战正酣时，顾长风接到了上级的紧急命令：鉴于敌装甲力量对我军威胁极大，命他立即前出至最前沿的209高地观察所，统一协调指挥反装甲作战，并视情况组织部队，准备对占据我珍宝岛的残敌，发起决定性的反击，务必将其彻底清除！
这意味着，参谋长要亲自踏上最危险的战场！
顾长风没有任何犹豫，他迅速将指挥权短暂移交，只带了寥寥几名作战参谋和通讯兵，跳上吉普车，便向着炮火连天的前沿飞驰而去。车子在弹坑密布的道路上颠簸疾驰，不时有炮弹在远处爆炸，震得车窗嗡嗡作响。
当顾长风抵达209高地观察所时，眼前的景象触目惊心。江对岸的苏军炮兵正在疯狂倾泻炮弹，爆炸的火光不断在江面和岛屿上闪烁。我军的炮兵也在奋力还击，炮弹划破天空的尖啸声不绝于耳。透过望远镜，可以清晰地看到岛上我军战士与苏军士兵激烈交火的场景，看到我方战士用火箭筒、爆破筒，勇敢地冲向苏军的坦克和装甲车！
“报告参谋长！敌一辆t-62坦克，突破我前沿阵地，正向我方江岸冲来！威胁巨大！”观察哨兵急促报告。
顾长风心头一凛。t-62，苏军当时的主力坦克，装甲厚，火力猛，一旦让它抵近江岸，后果不堪设想！
“命令反坦克分队，不惜一切代价，把它敲掉！通知后方炮火，全力掩护！”顾长风的声音冷得像冰。
战斗进入了白热化。顾长风站在观察所里，仿佛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和血腥气。他看到年轻的战士们顶着枪林弹雨，前仆后继；看到负伤的战士，拖着断腿，依然在匍匐前进，向敌人射击；看到指挥员声嘶力竭地呼喊，打光了最后一颗子弹，抱起爆破筒冲向了装甲车……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与战士们同生共死的悲壮，一种守卫国土的无比坚定的信念，以及对牺牲战友的巨大悲痛和敬意！这就是他的兵！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就在这时，一枚来自对岸的炮弹，带着凄厉的呼啸，准确地命中了209高地观察所不远处的步兵阵地！
“轰！”一声巨响，土石飞溅，硝烟弥漫。
强大的冲击波将顾长风掀了一个趔趄，耳朵里瞬间充满了嗡嗡的鸣响，什么也听不见了。碎石和尘土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参谋长！”
“快！掩护参谋长！”
参谋和警卫员扑上来，将他护在身下。顾长风甩了甩头上的尘土，推开身边的人，眼睛赤红，嘶吼道：“我没事！继续指挥！告诉战士们，人在阵地在！祖国和人民看着我们！”
他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达到了每一个在冰与火中鏖战的战士耳中，化作了更加顽强的战斗意志！
在顾长风沉着果决的指挥和前线将士的浴血奋战下，那辆嚣张的t-62坦克最终被英勇的反坦克分队击伤，瘫痪在冰面上，成了我军的战利品（后来被拖回国内，成为研究苏军装备和象征胜利的重要标志）。我守岛部队也顶住了苏军一次又一次的疯狂反扑，牢牢地守住了阵地。
三月十五日，苏军发动了规模更大的进攻，珍宝岛地区的战斗达到了高潮。炮火更加密集，战斗更加残酷。但已经适应了战场节奏、积累了经验的我国边防部队，在顾长风等指挥员的出色指挥下，越战越勇，再次给予入侵之敌沉重打击，牢牢掌控了珍宝岛及其周边地区的控制权。
当枪炮声渐渐稀疏，苏军的进攻势头被彻底遏制时，站在209高地观察所里的顾长风，望着硝烟缓缓散去的江面和那座浸透了英雄鲜血的岛屿，久久无言。夕阳的余晖洒在他沾满尘土和汗渍的脸上，映亮了他眼中那混合着巨大悲痛、无尽疲惫以及最终胜利带来的、一丝沉重慰藉的复杂光芒。
他回来了，再一次从枪林弹雨中归来。但他知道，有些年轻的战士，却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冰冷的土地上。他们的血，染红了珍宝岛的雪，也铸就了共和国东北边关永不磨灭的丰碑。
当顾长风拖着疲惫不堪却依旧挺直的身躯，在深夜回到师部时，柳映雪正红着眼圈，带着三个焦急等待的儿子，站在家门口。她们已经从广播和部队内部的紧张气氛中，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到顾长风平安归来，柳映雪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快步上前，紧紧抓住了丈夫冰凉而粗糙的手。
三个儿子看着父亲一身征尘、眼含血丝却威严不减的样子，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崇敬和震撼。
“爸！”三个声音异口同声，带着哽咽和骄傲。
顾长风看着妻子和儿子，看着闻讯赶来的、眼中含泪的周陈氏和母亲，心中百感交集。他伸出手，用力揉了揉三个儿子的头，声音沙哑却坚定：
“没事了。岛，守住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却重若千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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