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事馆的午后，阳光被厚重的窗帘过滤，在机要室的地板上投下昏黄的光斑。丁陌端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一份关于日侨子弟学校经费申请的批复文件，神情专注，仿佛外界的一切波澜都与这间充斥着纸张和墨水气味的房间无关。
只有他自己知道，脑海中正进行着一场冷酷的评估。南造云子，这个与他维持着“亲密”关系的女人，其价值在他心中被反复称量，最终定格在一个冰冷而现实的词汇上——提款机。
这不是情感上的贬低，而是战略上的定位。在丁陌看来，云子是一座高效运转、且相对安全的“情报提款机”。她身处机要秘书的位置，如同站在信息河流的闸口，虽然无法决定水流的方向，却能清晰地看到水流量、流速甚至水质的细微变化。更重要的是，这台“提款机”似乎对他这个“优质客户”颇为青睐，只要操作得当，就能持续、稳定地“吐出”有价值的信息。
操作的关键在于“无痕”。他不能像莽夫一样强行撬取，而需要像最高明的金融操盘手，通过一系列合乎逻辑的、基于“关系”和“日常”的微小操作，完成情报的套现。
几天前，他“偶然”向云子提及，机要室最近在整理过往密电存档时，发现一些关于地方维持会人员背景核查的流程似乎存在模糊地带，询问她目前这类核查的标准是否有所变化。这个问题合情合理，属于他职责范围内可能遇到的困惑。
云子当时并未在意，只是随口回答会帮他留意相关规定。然而，就在昨天，她“恰好”在向武藤汇报工作时，听到课长与特高课的人通电话，严厉要求对方必须在“清乡”行动开始前，完成对所有重点区域维持会核心成员的“二次甄别”，尤其是与水上运输和码头相关的人员，必须确保“绝对可靠”。
这个信息，云子或许只当作是上司工作要求的传达，但在丁陌听来，却如同惊雷。这无疑印证了他之前的推断——日军的“清乡”行动，特别是铃木少佐的“特情队”，极其依赖对水网交通的控制，并且对伪政权人员的忠诚度抱有高度怀疑。这为他判断日军行动的重点和可能采取的清洗手段，提供了又一有力佐证。
他没有对云子表示任何特别的感谢或关注，只是在她后来“顺便”向他提起这个“听到的消息”时，淡淡地点头表示知晓，并再次“困惑”地表示，这类跨部门的协调工作确实复杂。他的反应，完全符合一个被琐碎规章困扰的中层官员形象。
另一次“提款”发生在关于武藤行程的确认上。丁陌需要确认武藤周四下午的“联合巡查”具体去向，但他不能直接问。他选择在周三晚上，与云子共进晚餐时，以关心口吻提及：“听说课长明天下午要去实地巡查？最近天气反复，水网地区湿气重，课长腰伤旧疾，不知是否备好了相关药品？”
这个问题，听起来是下属对上司身体的关系，体贴而自然。
云子不疑有他，甚至觉得丁陌心思细腻，便顺着话头说道：“贤二君有心了。药品我都准备好了。课长明天主要是去青浦和朱家角一带看看前期部署情况，那边河汊纵横，我已经提醒随行人员注意了。”
**青浦、朱家角！** 丁陌心中默记，这正是他推断出的、日军“梳篦战术”重点区域中的两个关键点！武藤亲自去巡查，意味着这些区域的部署已接近完成，重要性不言而喻。
他脸上露出放心的表情：“那就好。有云子小姐安排，定然周全。”
没有追问，没有探究，只有恰到好处的关心和信任。一次关键的情报提取，就在看似温馨的日常对话中完成了。
除了主动“提问”，丁陌更擅长利用环境让信息“自动输出”。他敏锐地注意到，云子最近使用的香水换了一种，带着一种清冷的、类似松木和水生植物的气息。这种香水味道，与铃木少佐军装上那股淡淡的、来自水网地带的气息，有几分微妙的相似。他推断，这或许是云子为了迎合或模仿某种她认为更“高级”、更接近权力核心的品味（比如来自司令部的要员），无意中透露出的信号——铃木少佐及其代表的势力，其关注焦点确实牢牢锁定在水网区域。
所有这些细微的信息，如同散落的金币，被丁陌一一拾起，存入自己脑海中的“情报金库”。南造云子这台“提款机”，在他精妙的操作下，运转良好，贡献卓着。
然而，丁陌的评估远未结束。他清楚地认识到这台“提款机”的潜在风险和运行成本。
**风险在于依赖性。** 过度依赖单一情报源是危险的。如果云子对他的信任动摇，或者她本身出现问题（被调查、调离），这条线就会立刻断掉。他必须开辟和维持其他辅助渠道，如中村的古籍线，以及对军统那边若即若离的供给。
**成本在于维护。** 维持这段“亲密关系”需要持续的情感表演、时间投入和精力消耗。他必须时刻揣摩云子的心理，把握亲疏分寸，避免任何可能引起她怀疑的言行。这对于本已精神负荷过重的他来说，是一项不轻松的额外负担。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警惕这台“提款机”可能连接的“警报系统”。松本优子虽然暂时被压制，但她就像银行里最警惕的保安，随时可能发现异常的资金流动（情报泄露）。任何从云子这里流出的信息，如果使用不当，都可能被松本逆向追踪到他这里。
因此，他对从云子这里获取的信息，都进行了严格的筛选和加工。传递给军统的，是经过模糊化处理、不会直接暴露来源的“干货”；传递给红党的，则是更核心、更致命，但也需要对方具备更高解读能力的情报。他像一个最谨慎的洗钱者，将“黑钱”（原始情报）通过复杂的流程“洗白”（加工处理），再分渠道“投资”出去。
此刻，丁陌放下手中的钢笔，揉了揉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脑海中，关于“提款机”的评估报告已然清晰：
**资产：** 情报价值高，获取相对安全，附带身份掩护功能。
**负债：** 存在依赖风险，维护成本不菲，连接潜在警报系统。
**结论：** 高效利用，严格管控，准备替代方案。
他端起桌上早已冷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让他精神微微一振。
南造云子是他目前最高效的“情报提款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才是那个掌控密码、决定提取金额和时间、并随时准备在机器失灵前抽身离去的操盘手。
利用，但不依赖；亲近，但不动情。这是他在这个黑暗舞台上，与“提款机”共舞的唯一准则。深渊之影，在汲取养分的同时，始终保持着冰冷的清醒，准备着在灯光骤亮、舞台崩塌前，悄然隐入更深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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