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领事馆宿舍区。
松本优子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照在她脸上，半明半暗。她面前摊着一沓文件，最上面是一份人员档案，贴着的照片上，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竹下贤二。
档案很薄，记录也很简单：竹下贤二，三十二岁，福冈县人，东京商科大学毕业，昭和十三年（1938年）通过外务省考试，次年调任上海总领事馆庶务课职员。工作表现：勤恳，低调，与同事关系良好。无不良记录。
看起来，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文职人员。
但松本优子的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简单。
三个月前，她奉命调查领事馆内部可能存在的泄密事件。当时她把所有人都筛了一遍，竹下贤二也在名单上，但没发现什么疑点。这个人太普通了，普通到几乎透明：按时上下班，工作不出错也不出彩，不参与任何派系斗争，业余时间就是看看书，听听收音机。
这样的人，要么是真的简单，要么就是伪装得太好。
松本优子倾向于后者。
她拿起一支红铅笔，在档案的空白处写下一个词：影子。
这是她给竹下贤二取的代号。影子，没有实体，却无处不在；看似透明，却藏着无数秘密。
重新盯上竹下贤二，是因为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先是赵志鹏的失踪。那个军统特务在调查“影子”的过程中人间蒸发，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松本优子私下查过，赵志鹏最后出现的地方是“悦来”棋牌室，当时有“巡捕”把他带走——但法租界巡捕房那边根本没有相关记录。
那么，是谁假扮巡捕带走了赵志鹏？目的又是什么？
松本优子想到了竹下贤二。赵志鹏失踪前后，竹下贤二的活动轨迹有些异常。那几天他频繁外出，说是去谈生意，但具体见了谁，做了什么，没人知道。
然后是盘尼西林事件。松本优子从线人那里听说，最近黑市曾有一批盘尼西林在黑市出现。很快就消失了，听说后台是日本人，松本优子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竹下贤二，搞贪污倒卖的人很多，但是她的直觉告诉她就是这个人。
那他把这么多盘尼西林弄哪去了？
还有今晚。松本优子安插在码头区的眼线报告，陈世雄的手下在苏州河埠头有异常活动，深夜时分接了一个人上船，匆匆离去。眼线没看清那人的脸，但描述的身形特征，很像一个在逃的军统特务。
而陈世雄，是竹下贤二的“生意伙伴”。
这一切，是巧合吗？
松本优子不信巧合。
她放下红铅笔，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上海地图，在桌上摊开。地图上已经用红笔标出了几个点：领事馆、苏州河埠头、“悦来”棋牌室、竹下贤二的公寓、陈世雄的码头……
她用尺子把这些点连起来，线条交错，像一张网。而竹下贤二，就在这张网的中心。
但光有怀疑不够，她需要证据。
松本优子想了想，拿起电话，摇动了手柄。
“接特高课值班室。”
电话接通后，她用日语说：“我是松本优子。帮我查一个人，竹下贤二，领事馆庶务课职员。我要他最近三个月所有的外出记录、电话记录、信件往来。还有，查一下他的银行账户，看有没有异常资金流动。”
“松本少佐，这……”电话那头有些犹豫，“竹下君是领事馆的人，没有正式手续的话……”
“手续我会补。”松本优子语气强硬，“先查，越快越好。”
挂了电话，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上海滩的夜晚从来不安宁。远处隐约传来轮船的汽笛声，近处有野猫在叫，声音凄厉。路灯的光在雾气里晕开，朦朦胧胧的。
松本优子站了很久，直到窗玻璃上蒙了一层薄薄的水汽。
她知道自己在冒险。竹下贤二毕竟是有正式身份的外务省职员，没有确凿证据就调查他，一旦被发现，她会有麻烦。
但直觉告诉她，这个险值得冒。
“影子……”她喃喃自语，在玻璃的水汽上写下这两个字，又用手掌缓缓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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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陌回到公寓时，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他轻手轻脚地开门，没开灯，摸着黑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屋子里很静，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今晚送走的那个人，叫周正明，军统上海站情报组副组长。三个月前在一次行动中暴露，被特高课盯上，一直躲在法租界。杜月峰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把他安全送出去。
丁陌本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送人比送货风险大得多，人会说会动，会出意外。但苏念卿把话说得很明白：这是杜站长对你的考验。办成了，以后你就是站里最信任的外勤；办不成，或者推脱，那之前积累的所有信任都可能打水漂。
他不得不接。
所幸一切顺利。船已经出了苏州河，现在应该快到黄浦江了。只要平安出了吴淞口，上了接应的海船，这事就算成了。
丁陌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从头到脚。
这些天他像走钢丝，一边应付军统，一边维护自己的网络，还要时刻提防日本人的眼睛。每一句话都要斟酌，每一个动作都要计算，每走一步都要看三步。
累，真累。
但他不能停。停了，就可能掉下去，粉身碎骨。
丁陌坐起身，走到书桌前，开了台灯。灯光很暗，只照亮桌面一小片。他打开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用铅笔写下今天的日期，然后简单记了几笔：人已送，船出河，待确认。
写完后，他没有立刻合上笔记本，而是往前翻了几页。
笔记本里密密麻麻记满了东西：人名、关系、时间、地点、交易内容……有些用汉字，有些用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符号。这是他的账本，也是他的护身符。每一笔记录，都代表一条线，一个关系，一份人情。
他翻到记录佐藤康弘的那页。最近和佐藤的生意做得顺利，丝绸出手快，利润可观。佐藤对他的态度越来越亲近，几乎把他当成自己人。这是好事，但也要小心——关系太近，容易引人注意。
他又翻到山田那页。山田现在每个月都接他的“私活”，报酬丰厚，对他也越来越信任。通过山田，他能了解到电讯室的一些动向，这些信息很有价值。但南造云子似乎对山田有所关注，这是个隐患。
还有松井健一、高桥次郎、中村义雄、周世昌……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跟着详细的记录：最近做了什么，有什么需求，给了什么好处，还欠什么人情。
丁陌一页页翻看着，像是在检阅自己的军队。这支军队看不见摸不着，却能在关键时刻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但今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说不清为什么，就是一种感觉，好像暗处有双眼睛在盯着他。
是因为送周正明的事？还是最近活动太频繁，引起了谁的注意？
丁陌合上笔记本，锁进抽屉。他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朝外面看去。
街道空荡荡的，只有路灯孤零零地亮着。对面房子的窗户都是黑的，偶尔有野猫从巷口窜过。
一切如常。
但丁陌的心跳却莫名地快了几拍。
他想起小时候在乡下，老人说过一句话：夜路走多了，总会遇见鬼。他现在走的，何止是夜路，简直是刀山火海。
可他能怎么办？停下来？停下来就是死。
只能继续走，小心走，一步一步，如履薄冰。
丁陌放下窗帘，回到卧室。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天花板上有一道细细的裂缝，从墙角一直延伸到中央，像一道黑色的闪电。
他就这么看着，直到窗外天色渐渐发白。
天亮了，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戏还得演，路还得走。
只是不知道今天，又会有什么样的剧情在等着他。
丁陌起床，洗漱，换衣服。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眼圈发黑。他揉了揉脸，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笑容很勉强，但总比没有好。
他走出公寓，朝领事馆走去。清晨的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黄包车夫拉着车小跑而过，早点摊冒出腾腾热气，卖报童扯着嗓子喊：“卖报卖报！最新消息！”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常，那么安宁。
但丁陌知道，在这平静的表象下，暗流正在涌动。
疑云已经升起，风暴可能就在不远处。
而他，必须在这风暴到来之前，把网织得更牢，把根扎得更深。
路还长。
戏，才刚刚进入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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