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那天,上海下了场不小的雪。雪是从半夜开始下的,等到天亮时,整个城市已经盖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黄浦江面上飘着细碎的冰凌,码头的铁轨和起重机上也积了雪,在晨光里泛着冷冽的光。
竹下贤二像往常一样,早上七点半准时出现在三号码头。他穿着厚实的呢子大衣,围了条深灰色的围巾,脚下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这些细节他都很注意,一个日本外交官该有的体面,一点都不能少。
码头上的工人已经开工了。陈世雄穿着棉袄,戴了顶狗皮帽子,正指挥着工人清扫货场上的积雪。看见竹下贤二来了,他赶紧小跑着过来。
“竹下先生,这么早就来了?雪天路滑,您小心着点。”
“不碍事。”竹下贤二看着工人们忙碌的身影,“今天有多少船靠岸?”
“三艘。”陈世雄从怀里掏出个小本子,翻了几页,“一艘从香港来的,装的是棉纱和五金。一艘从天津来的,装的是煤和焦炭。还有一艘……是咱们自己的船,‘顺风号’,从宁波回来的,装的是茶叶和桐油。”
竹下贤二点点头:“‘顺风号’的货,按老规矩办。”
“明白。”陈世雄压低声音,“已经安排好了,直接走特别通道,不进主货场。”
两人正说着话,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一列货车缓缓驶入码头旁的铁路支线,车头上喷着白色的蒸汽,在寒冷的空气里格外显眼。
“这列是……”竹下贤二眯起眼睛。
“是从南京过来的,松井课长安排的专列。”陈世雄说,“车上装的是安庆那边的山货,还有九江运来的药材。昨晚到的,因为下雪,今早才进站。”
“货怎么样?”
“成色都好。”陈世雄笑道,“李爷那边派了老师傅验的货,说是今年收的最好的—批。铃木先生已经联系好了买家,有两家洋行争着要。”
竹下贤二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列货车。车皮有二十节,每节都装得满满的。车身上覆盖着积雪,但车厢缝隙里能隐约看到麻袋的轮廓。这就是他的运输网络在运转——货从皖南、江西收上来,通过铁路运到上海,再通过码头转运,或者通过商社分销。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畅。
但竹下贤二心里清楚,太顺畅的时候,往往意味着暗处有问题。
他转身往办公室走:“世雄,你跟我来一下。”
办公室里烧着煤炉,暖和多了。竹下贤二脱下大衣挂在衣架上,走到办公桌前坐下。陈世雄站在桌前,等着吩咐。
“最近路上还太平吗?”竹下贤二问。
“还算太平。”陈世雄说,“李爷那边把各处关系都打点到了,该塞钱的塞钱,该送礼的送礼。就是……”
“就是什么?”
陈世雄犹豫了一下:“就是上个月开始,有些地方的稽查队换人了。新来的人,有的不太懂规矩。虽然李爷派人去打过招呼,但总感觉……没以前那么顺当了。”
竹下贤二从抽屉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点上。烟雾在空气中缓缓上升。
“都有哪些地方?”
“嘉兴、湖州、苏州,这几个地方的稽查队都换了人。”陈世雄说,“特别是嘉兴那边,新来的稽查队长姓胡,原来是南京宪兵队的,调过来才两个月。这人油盐不进,李爷派人去送钱,他直接给退回来了。”
“退回来了?”竹下贤二挑眉。
“嗯。”陈世雄点头,“说是上面有令,要严查物资流动。尤其是药品、汽油、橡胶这些管制物资,查到一律扣留。”
竹下贤二沉默地抽着烟。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变得深邃。
稽查队换人,而且换的是这种“油盐不进”的人。这不是偶然。上面有令,要严查物资流动。这个“上面”是谁?是日本人,还是伪政府?或者两者都是?
“咱们的货,最近有被查的吗?”他问。
“暂时还没有。”陈世雄说,“咱们的车都有三井运输的牌子,路上一般没人查。就算查,司机和押车的都知道怎么说,怎么应对。但长期这样下去,我怕……”
“怕夜长梦多。”竹下贤二接话道。
“对。”陈世雄说,“竹下先生,我总觉得,最近的风向不太对。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竹下贤二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雪还在下,纷纷扬扬的。码头上,工人们还在扫雪,起重机已经开始工作,把货物从船上吊下来。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陈世雄说得对,太安静了。
这种安静,不像好事。
“你去忙吧。”竹下贤二说,“这事我知道了。告诉李爷,让他多留心,有什么风吹草动,马上告诉我。”
“明白。”
陈世雄走后,竹下贤二在办公室里踱步。雪天的光线很暗,房间里显得有些阴沉。他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本《上海港务年鉴》,翻到夹着地图的那一页。
地图上的线条密密麻麻,红蓝绿黑,交织成网。这张网现在已经铺得很开了——铁路通到九江,公路覆盖了整个长三角,水路连接着沿海各港,特别通道通向那些不能见光的地方。
这张网每个月为他带来巨额利润,也为他输送着源源不断的情报和物资。
但这张网太显眼了。
一个覆盖华东的运输网络,一个每月吞吐量惊人的码头,一个生意越做越大的商社——这些加起来,不可能不引起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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