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后的第三天，特高课的人来了。
来的不是大队人马，就两个人。一个中年，一个青年，都穿着便衣，但腰板挺得笔直，走路时步伐一致，一看就是军人出身。他们在码头门口出示了证件，哨兵不敢拦，直接放行了。
竹下贤二在办公室里接到消息时，那两人已经到了货场。他放下电话，整理了一下领带，起身往外走。
货场上，陈世雄正陪着那两人查看货物。雪后的阳光很刺眼，照在积雪上反射出白花花的光。那两人背着手，在货堆间慢慢走着，时不时停下来，问几句什么。陈世雄在一旁回答，态度很恭敬，但腰杆挺得很直。
竹下贤二走过去时，中年男人正拿起一捆棉纱，仔细看着上面的标签。
“两位是……”竹下贤二开口，语气温和。
两人转过身。中年男人约莫四十岁，方脸，浓眉，眼神锐利。青年三十出头，瘦高个，戴着一副圆框眼镜，看起来很斯文。
“特高课，浅野。”中年男人简单地说，掏出证件亮了亮，“这位是我的助手，小林。”
“原来是浅野先生，小林先生。”竹下贤二微微鞠躬，“我是竹下贤二，三号码头的负责人。不知两位来码头，有什么指教？”
浅野把证件收起来，目光在竹下贤二身上打量了一番：“例行检查。最近物资流动频繁，上面要求加强监管。竹下专员不会介意吧？”
“当然不会。”竹下贤二微笑，“配合检查是我们的义务。两位需要看什么，尽管说，我们全力配合。”
“那就好。”浅野点点头，指了指货场，“这些货，都是正常进出口？”
“都是。”竹下贤二说，“有完整的报关单和运输凭证，随时可以查阅。”
“我们会的。”浅野说，“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看看码头的运作情况。竹下专员不介意带我们参观一下吧？”
“荣幸之至。”
竹下贤二领着两人在码头上转。从货场到仓库，从仓库到装卸区，再到铁路支线。他介绍得很详细，什么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走什么路线，说得清清楚楚。浅野听得很认真，偶尔问几个问题。小林则一直拿着本子记，时不时拍几张照片。
走到铁路支线时，一列货车正在卸货。工人们把麻袋从车皮里搬出来，装上卡车。浅野停下来，看了很久。
“这列车是从哪里来的？”他问。
“从南京。”竹下贤二说，“装的是皖南的山货和药材。这些都是合法贸易物资，有完整的采购凭证和运输许可。”
浅野没说话，走到车皮旁，伸手拍了拍麻袋。麻袋很结实，里面装的是干货，拍上去发出闷响。他弯腰看了看车皮号，又看了看运单。
“运单上说，这批货是茶叶和桐油。”浅野说，“但据我所知，皖南的茶叶季节早就过了。这个时候，哪来这么多茶叶？”
竹下贤二心里一紧，但脸上依然平静：“浅野先生有所不知，皖南有些地方的秋茶，品质不错，一直能采到初冬。至于桐油，那是常年都有的。”
“是吗？”浅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竹下专员对皖南的物产很了解啊。”
“做码头这行，总得了解些货物知识。”竹下贤二说，“不然怎么管理？”
浅野没再追问，继续往前走。一行人来到码头办公室，竹下贤二让人搬来了所有相关文件：报关单、运输凭证、采购合同、缴税证明，厚厚几大摞，堆在桌上。
浅野和小林坐下来，开始翻看。他们看得很仔细，一页页地翻，时不时在本子上记些什么。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翻纸的声音和钢笔划过的沙沙声。
竹下贤二坐在对面，安静地等着。他手里端着一杯茶，茶已经凉了，但他没喝，只是慢慢地转着杯子。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阳光慢慢西斜，办公室里渐渐暗了下来。陈世雄进来点了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桌子，也照亮了浅野严肃的脸。
终于，浅野合上了最后一本文件。
“资料很齐全。”他说，“看来竹下专员管理得很规范。”
“应该的。”竹下贤二放下茶杯，“码头事务繁杂，不规范化管理，容易出乱子。”
浅野点点头，站起身：“今天就看到这里。不过可能还会再来，希望竹下专员继续配合。”
“随时欢迎。”
送走两人，竹下贤二回到办公室，关上门。他没有开灯，就坐在黑暗里，点了支烟。
烟头的红点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浅野不是一般的特高课人员。他问的问题很专业，看的文件很仔细，而且显然做过功课——他知道皖南茶叶的季节，知道什么时候该有什么货。
这样的人，不好糊弄。
而且他还会再来。
这只是一次试探，一次摸底。真正的调查，可能还没开始。
竹下贤二掐灭烟，起身走到书架前。他从最上层取下一本厚厚的《上海工商业名录》，翻开，里面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是浅野，穿着军装，站在一群日本军官中间。照片背面有一行小字：“昭和十四年，特高课特别调查组，浅野慎一郎”。
这是他通过铃木的关系，从日本商会那边弄来的资料。浅野慎一郎，特高课资深调查员，专门负责经济案件和物资走私。在上海待了五年，破过几起大案，手段狠辣，心思缜密。
是个难缠的对手。
但再难缠，也得对付。
竹下贤二把照片放回去，走回办公桌前。他拿起电话，拨了个号码。
“世雄，来一下。”
陈世雄很快就来了，脸上还带着紧张：“竹下先生，那两个人……”
“走了。”竹下贤二说，“但还会再来。世雄，从今天起，码头上所有的货，全部走正常渠道。特别通道暂时关闭，什么时候开，等我通知。”
“全部？”陈世雄愣了，“那李爷那边的货……”
“先停。”竹下贤二说，“告诉李爷，风声紧，避一避。让他把路上的车都收回来，货找个安全的地方藏好，等风头过了再说。”
“可是……”陈世雄犹豫，“有些货是定好的，买家那边……”
“赔钱。”竹下贤二说，“该赔多少赔多少，钱从公司账上出。现在不是计较损失的时候，是保命的时候。”
陈世雄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重重地点头：“我这就去办。”
“还有。”竹下贤二说，“让夜校停课。那些学员，该回家的回家，该干活的干活，暂时别聚在一起。”
“明白。”
陈世雄走后，竹下贤二又拨了几个电话。给山口宏，让他告诉松井，最近铁路调度要格外小心，所有特别通道的车皮全部停掉。给铃木，让他把商社里那些敏感的货处理掉，账目做得干净些。给李爷，让他的人最近都安分点，别惹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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